第13章 汴城雨(十三)

她藏在柳樹下,冷得渾身發顫。

遠處燈火明亮,一行人熱熱鬧鬧地辭別。白胖男人搖了搖頭,也似乎難過起來,假模假樣勸解道:“這也是莫得法子的事嘛,誰料到,這個缺錢的節骨眼上就打起仗來了。”

說完,被眾人簇擁著的趙寶偷瞧一眼謝斂。

見他容色更冷了,噤了聲。

雨勢大了起來,謝斂拱了拱手,對白胖男人辭別。

“皇陵案實在惡劣,恕掌印諒解,絕無可能輕易將這件事輕輕揭過。”謝斂雖是行禮,面上卻不見半分恭敬,反倒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倒是另被簇擁著的錦衣男人為了難,搖一搖頭,也行禮辭別。

不過片刻,馬車走遠。

謝家門前也安靜下來,秦念從裏頭探出腦袋來,嘟囔著朝謝斂道:“阿兄,就算你不喜歡……那也是趙掌印,連傅娘子家都將他奉作座上賓呢。”

風雨吹得淡黃的燈影明滅,謝斂面色溫和了許多。

他說:“別吹了風。”

秦念惱了似的丟掉傘,淋雨仰臉:“你到底要做什麽?你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又殺了多少人?從入京城到現在,我都要不認識你了,傅娘子章四郎他們背後都說是謝含之失心瘋了!”

謝斂撿起傘,語氣平靜:“進去,換幹衣裳。”

秦念氣惱:“我不!”

雨水很快打濕秦念的衣裳,謝斂給她披上鬥篷。少女就像是發了瘋一樣,想也不想,將鬥篷丟進泥水裏,狠狠地跺上幾腳。

謝斂似乎要伸手拉她,卻又顧忌什麽,沒有碰她。

秦念察覺了,猛地推了謝斂一把。

“這點雨算什麽……你知道我今晨出去,看到了什麽?滿地是淹沒到人腳踝的血,是還沒來得收的人頭,你知道……”

小姑娘哽咽,扯開嗓子哭。

宋矜悄悄垂眼,看向自己被打濕的裙擺的和繡鞋。

她路過菜場時,沒敢細想。此時想來,卻覺得自己身上也染著濃重的血腥味,仿佛被雨打風吹,卻只能變得越來越濃郁。

宋矜捂唇,忍住幹嘔的沖動。

雨聲越來越大。

那邊的吵鬧聲變得模糊,宋矜只含糊能聽見,謝斂說了句,“……那些人是反賊,不是百姓。”

“可他們是反賊。還是百姓,不是阿兄你一句話的事嗎!”秦念道。

隔著雨幕,宋矜望著兩人爭吵的背景,頭疼欲裂。

但毋庸置疑,撞見了這一幕,便不是去見謝斂的好時機。宋矜提著已經熄滅的燈籠,再次摸黑離去,踩著積水,她頭一次生了要麽就認罪的念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每個人,都要借著皇陵案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但她卻難以分辨利害關系,只知道稍有不慎,家人就會和自己一起萬劫不復。

宋矜失魂落魄,周身濕漉。

一直到小院後門,她才被迫回過神來,望向在門前的青年郎君。

雨已經停了,雲層中露出小半月亮,澄亮的月光落在積水上,照亮青年一雙明澈的眼瞳。他抖了抖蓑衣,又取下鬥笠,給宋矜行了個平輩禮,取出信物。

“宋娘子勿驚,某是章家四郎君。”

如今敢來找她的,除了章永怡的章,還有哪個章家四郎敢來?

宋矜抿了抿唇,最終只是回禮。

“郎君進去說吧。”

兩人輕手輕腳進去了,點了燈籠。

章四郎有一雙笑眼,看誰都是好說話的模樣,避開視線道:“已經夜深了,也不差這一會,宋娘子不如先把濕衣裳換了。”

有了先前的閉門羹,宋矜知道章四郎來得不簡單。

她去架子上找了件褙子披上,“沒有別人,郎君若有急事,不必如此避諱。”

女郎都不扭捏,章四郎也不迂腐,朝她看過來。

“含之托我照看你,今日……”他目光落在宋矜身側的架子上,微微一頓,竟然轉了個話頭,“宋娘子架子上的鬥篷,是含之落在這裏的?”

謝斂,表字含之。

宋矜察覺出他眼神的微妙,頓時有些窘迫。

“是上次淋了雨,謝大人借我遮蔽。”她連忙解釋,生怕對方誤會。

對方顯示一愣,隨即笑了笑,頭一次認真打量起她來了。若是往日,宋矜會有些惱怒於對方輕浮狂浪,但如今卻顧不得這麽多。

“原來如此,這是含之的老師給他留下的。”章四郎道。

宋矜有些疑惑。

章四郎解釋道:“不是我父親,是致仕的前首輔秦老先生。含之年少失怙,吃了許多苦,最終輾轉被秦老先生接濟,做學生教養了好些年。”

這樣說來,這件衣裳就實在珍貴。

難怪章四郎見到了,就一眼覺察出來了。

“我本打算清洗幹凈了就送還給謝大人,只是如今抽不開手。”宋矜解釋。

章四郎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