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汴城雨(十三)(第2/2頁)

“今日聽聞何鏤來了一趟,含之不便來找你,我便替他過來看一看你。”章四郎解釋過,又不著痕跡四處打量,“原以為宋娘子不會出去。”

宋矜默了一默,“原是有些事,想去問一問謝大人。”

章四郎等著她解釋。

宋矜就說:“何大人與我說,若是此時肯應下親事,即便和逆黨扯上關系……也照舊能夠保住我阿弟,所以我就想要去問一問謝大人。”

她說完,眸色坦坦蕩蕩。

無論是換做誰,謝斂將事情鬧到如此地步,都不可能不慌。

宋矜知道,章四郎不會因此介懷。

果然,章四郎並未生氣,只是贊許地看著宋矜,又問:“你沒有見到含之?這些日子他十分忙碌,你若是沒撞上,倒也正常。”

她也點了點頭,不再掩蓋疲態。

這一路,她都在試圖分析,謝斂到底要做什麽。

但她知道的東西太少,實在無法分析出來。只能大概知道,謝斂與章永怡一黨,之所以掀起皇陵案,恐怕是和何鏤趙寶背後的太後有關。

可涉及到了皇室,恐怕是能撼動江山的大事。

已經到了如此地步,猜不出來也罷了。

眼前的章四郎前來,更加驗證了一點。章永怡雖對她閉門,可暗中卻必然在關注此案……何況,她阿爹和章永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阿爹要做的事,便是她要做的事。

否則阿爹為之付出生命,阿兄也毅然跟隨,一切都要打了水漂。

“郎君今日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事?”宋矜忍住思索帶來的恐懼,看向眼前的章四郎。

對方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她先開了口。

旋即,青年微笑。

“十多年了,世妹還是如小時候那樣聰慧果決。”章四郎捏了捏額心,笑意明朗,卻還是帶著幾分無奈,“明日下午在衙門收工前,要你親自前往應天府衙門,狀告何鏤逼死了你的父兄。”

饒是宋矜做了心理準備,也還是吃了一驚。

這等於在何鏤眼皮子底下,直接撕破臉!

之所以能拖這麽久,無非是何鏤覺得,她已經準備投靠了他們,才多給她幾分臉面。而她此舉,簡直是蹬鼻子上臉,反將了何鏤一軍!

謝斂值得她做到如此地步嗎?

章永怡縱然是父親曾經的知己,值得她毀掉何鏤這條退路嗎?

或許是覺察她的猶豫,章四郎說道:“世妹應當知道,逼死你父兄的人就是何鏤。投奔何鏤一黨,對方為了平息眾怒會留你阿弟一時,卻絕對會再尋機會下手滅口,免得再起風波。”

宋矜沉默不語。

她當然是知道這一點,才肯信謝斂。

可事到如今,她對謝斂的信任甚至都不如何鏤了……

“必須如此?”宋矜輕聲。

章四郎沉沉看她一眼,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既然不是必須如此,宋矜也沉默下來。章四郎似乎有些煩躁,幾度要開口,眸光碰到破爛的屋舍時,又靜了下來。

在隔壁趙夫人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中,他嘆息一聲。

宋矜覺得他明澈的笑眼都黯淡了幾分。

“看宋娘子定奪。”章四郎說。

宋矜便答:“多謝世兄。”

但話一說完,氣氛便就冷下來。

章四郎有些尷尬,便告辭了。

宋矜送他離去了,這才低低嘆了一口氣,望著一盞要燃盡的燈火發呆。她僵立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冷,但又疲憊得厲害,於是蜷縮在燈前打瞌睡。

她不知不覺間,半夢半醒。

夢見許多年前,因為父親外任做官,途徑老友家,便客居了幾日。

因為是盛夏時節,庭院內荷塘長滿了蓮花,丫鬟們在棗樹底下剝蓮子,剝好了就放入琉璃盞端到她面前。

她晃著短短的腿,一顆一顆吃嫩蓮子。

身側的阿爹在和友人在論國事,論到心痛時,幾人掩面忍淚。幾個中年人說了些什麽,她都聽不懂,只記得一句“甘為社稷萬死”。

年幼的宋矜問:“爹爹,什麽是死?”

阿爹摸著她的頭,說:“是世上人的歸宿。”

“女夫子說,女子的歸宿是嫁人。”她不解地看著阿爹,蓮子鮮嫩的汁水在口腔內迸開,甜得她彎了彎眉眼,“穿紅裙嫁衣那樣漂亮熱鬧,為什麽阿嬤不讓我說死字?”

她記得阿爹搖頭,笑得厲害。

“不是旁人告訴你什麽,就是什麽。”阿爹拍拍她的腦袋,又給她抓了把蓮子,“死當然不好,阿爹就想長命百歲,日日看著沅娘,也日日守著阿爹治下的百姓。”

夢裏的阿爹年輕許多,俊美儒雅。

一切真實得宋矜感到害怕,猝然驚醒過來,渾身又出了一身冷汗,使她的頭腦變得十分清醒。

她掩唇咳出一口淤血,心頭某個念頭變得無比清晰。

阿爹絕不會是畏罪自殺,他是被何鏤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