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子規血(十一)(第3/5頁)
對面的女郎似乎受驚了。
她肩頭輕顫,垂下眼睫不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厭惡這樣的親近。
本是為了作戲,但謝斂頓悔失言,他總有些拿不準與宋矜相處的尺度。
怕嚇到她,又怕……這樣嚇到她。
小黃門似乎早得了信,便說道:“既然如此,國朝的律法也早就定下,便是陛下都阻攔不得。便祝二位白首相攜、日久天長。”
謝斂記得自己說過這樣的話,是祝她與章四郎如此。
他不知為何,又有些後悔。
這樣一場鬧劇,仿佛也終於停歇下來。
有了大人物接連造訪,連何鏤都被虢職了,圍著撒氣的百姓也逐漸散了。囚車一路朝著城門而去,繞過彎兒,便出了城門。
此時天色已到半晌午。
押送的差役去吃飯,順便交接人手。
大概是不必再強撐著精神,她臉色十分蒼白,眼底透著烏青,唇瓣幹破了皮。
又吹了那麽久的風,按著裙角坐在他身側。
她垂著臉,不知不覺就靠在他身側。
謝斂身側有砸傷的口子,時間久了,血流得就慢了。她壓靠上來,鮮血又緩緩流下來,但他不願驚擾了宋矜,幹脆閉眼養神。
女郎睡得不安穩,時不時會動一下,仿佛想要依靠穩了才好。
不多時,側臉便貼在他肩頭。
雨後的風帶著涼意,鉆入衣縫。
風吹一陣,她的眼睫便輕顫一下,蝶翼般脆弱。謝斂將肩頭都鬥篷解開,搭在她肩頭,女郎卻無意識地攀上來,搭在他脖頸處咕噥,“渴……阿嬤,渴。”
女郎臉頰被擠出一點軟肉,濃睫烏黑纖長。
她說夢話時的模樣,有些稚拙。
她若醒著,必然不會如此。
謝斂想著,動作便更小心了些。路上買的茶水還在,想是怕他還會渴,他忍痛彎腰倒了半碗,端起來湊到女郎唇邊。
但還未送上前,鐵鏈細碎的叮當聲就吵醒了她。
剛剛睡醒時,她眼底還透著點茫然,和出於本能的濃烈恐懼。
謝斂下意識收回手。
他不動聲色,說道:“我聽見你說夢話,渴了。”
女郎霧蒙蒙的眼睛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仿佛才分辨出他是誰,險些要脫口而出的驚呼都壓抑住了,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她點頭,有些局促,“我……是有點。”
謝斂仍舊端著水。
等她自己伸手來接,他才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水。
過了一會兒,謝斂聽不見她的喝水聲。側過臉,卻見她只是端著碗,眼淚順著下頜一滴一滴落入碗裏,她什麽動靜也沒有。
她哭得比誰都平靜,又比誰都傷心。
謝斂想做些什麽,卻又仿佛做什麽都不好。
踟躕之間。
女郎朝他看過來,細聲細氣地說道:“謝大人,那麽多人……你非就是不理我,怎麽都不肯理我。”
她帶著抱怨,還有一點不易察覺的嬌氣。
謝斂想,他並未不理她,只是不想她在可以抽身的時候與他扯上幹系。
但他說不出口。
“抱歉。”
女郎聽見這兩個字,眼淚又簌簌落下來。謝斂一時分不清她是脆弱,還是如他方才所見的堅強,但他實在不忍見她哭泣。
他顧不上沉重的鐐銬,擡起手替她擦淚。
但手剛剛擡起,她就忽地將臉搭在膝蓋上,掩面小聲小聲地啜泣起來。謝斂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或許只是需要發泄片刻。
宋矜就是宋家最嬌養不過的病弱女郎。
只是她勉強鼓起了勇氣,而已。
“我以後會理你。”謝斂好脾氣地說道。
女郎卻還在哭,烏黑的發絲早就散了,尾端甚至濺落了不少泥水。此時一低頭,迤邐拖曳到腳踝邊上,又將要被經夜的積水弄臟。
他想了想,取出那支碧玉簪。
謝斂不會給女郎梳發綰髻,而她的頭發又太長了,他花費了一會才將她的頭發用簪子束在腦後。雖然不大美觀,卻很整齊穩固,不會隨便散。
不知何時,她已經不再哭泣。
而是任由著他梳弄頭發,側過臉看著他,好半天才輕聲問:“你現在怎麽這麽好說話?”
這話謝斂沒法回答。
他想了又想,收回手,端坐在與她不近不遠的位置,說道:“我向來不好說話。”
“可你連成親都答應……”
女郎才脫口而出,便捂臉側過腦袋去。她輕咳幾聲,仿佛城外的楊柳有多好看似的,盯得不肯稍稍動一下腦袋。
於是兩個間沉默下來。
謝斂端坐著,身體上的高熱與傷痛並未消散。但或許是三月的春光明媚,比起陰暗潮濕的地牢,反倒並不止於叫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