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愛非其道 一(第4/23頁)

她歪頭看他。他眼神清澈,像黑曜石,她復而望天:“是。我是矛盾體,想拼命維護我的委托人,但潛意識裡還是希望他不是兇手。”

他道:“甄意,你這樣做律師,以後會很痛苦。”

甄意微微一愣,他在關心她,此刻,他是醫生,還是朋友?

“如果是你呢,如果你的委托人有罪,你不會有心理負擔嗎?”

“不會。”

“那是你性格使然。”她癟嘴。

“這和性格無關,甄意。”他放緩語速,側頭看她,“我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表達自己想法的權力。”

甄意心一震:“伏爾泰?”

早些年,言格就喜歡哲學瞭。甄意愛屋及烏,跟著他泡圖書館,馬馬虎虎記住瞭幾句。

“記性不錯。”他唇角一動,卻不是笑容,“如果你願意,記住一句話,‘約束律師這個職業的,不是律師的道德,而是制度。’你或許會輕松些。”

甄意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心口像被什麼柔柔的東西撞瞭一下,溫暖又安寧。

她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這種能力,短短幾句話就說進她心裡。

潤物無聲的理解,這種事,這種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

隻是,好可惜。為什麼後來沒有在一起?為什麼就松開他的手瞭?

甄意心口發酸,淚霧彌漫上眼睛。她不動聲色地輕吸一口氣,再度閉眼。這次,真的有些困瞭。言格見她良久不說話,回頭一看,此時,她已睡顏寧靜,呼吸淺淺。

從沒見過她這樣安靜的樣子,他低眸,長時間靜靜地凝望她。

多年不見,她的容顏沒怎麼改變,眉毛彎彎,睫毛長長,皮膚很白,像透明的瓷,從不會臉紅。脖子上肌膚細膩如玉,莫名給人一種溫涼的觸感。

風從窗外飛進來,清涼又溫暖。地板上撒滿瞭細小的花瓣,幾步之外是藍天,風在樹梢,鳥在叫……

迷蒙中,甄意感覺有誰給她蓋瞭一條薄毯。她知道是言格。

言格,記憶裡那個話少卻很會傾聽的男孩子。

這些年,越長大越發現周圍的人隻沉醉於吐露自身,卻不傾聽別人的講述;越長大越發現社會推崇演講與口才,卻不知傾聽為何物;越長大越發現,他的難得。

不像甄意遇到的很多人,說起自己的事,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聽別人講述,三心二意懨懨欲睡。是不像。

窗外傳來遙遠的風聲,蒙矓中,她神思飄回中學時代,他們在一起後的一天下午。在那之前,她一直以為,她圍在他身邊的嘰嘰喳喳,他從沒聽過。其實不是……

是夏天,藍天幹凈得沒有一絲雲彩,太陽前所未有的大,空氣悶熱。

體育課,言格獨自在操場角落練習現代箭術,甄意不感興趣,坐在地上揪草。

一開始,她對他手中精致又高級的弓很稀奇,鬧著說想學。

他教她識瞄準器、箭座、弓震吸收器、中央安定器,一一解釋作用。

他安靜地解釋,她活潑地打斷。

言格始終有耐心,告訴她如何瞄準,如何放箭。可他並沒有像電視裡那樣從背後抱住教她。連她手臂不直,他也隻是拿支箭把她的手抬起來。數次脫靶還換不來他的手把手示范,甄意徹底失去興趣。

她做事向來三心二意;而他並非自己喜歡就希望全世界都接受並喜歡的性格,不強求。

那天,他照例安靜而認真地調弓射箭,她卻因為鬱悶的遭遇一直坐在草地上嘀咕。說她前天晚上在樓道裡摔瞭一跤,害她世界級的美腿留下價值百萬的傷疤,以後不能做腿模;又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小孩子整天打鬧砸壞樓道的燈,父母也不賠償,對公共安全不負責;還說政府要舊城區改造,害他們那塊治安漸差……

風在樹梢飄,樹葉唰唰的,偶爾落下來掉在她頭上。

她坐在陽光斑駁的草地,憤憤地控訴瞭一節課。

他不知聽也沒聽,身姿挺拔地練習,專心致志地瞄準紅心,射擊。沒回應,也沒打斷她的自言自語。

放學後,他難得提出送她回傢,一直到她傢樓下。那是舊工廠裡很灰很醜的一棟樓,她住在最高的五層。平常中午不回傢,說樓上熱得像蒸籠,熱氣密集讓人無法呼吸。

走到樓前,她抬頭望他,臉蛋紅撲撲的:“樓道很臟,不用送我上去瞭。”

言格說:“我本來就沒這個打算。”

這樣的話,甄意從來不會生氣。

“那再見!”她笑容大大的,沖他招招手,一溜煙跑進樓道不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