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谷雨

宮裏處處都有眼睛和耳朵,私房話不能讓第三個人聽見,掉眼淚也不能讓第三個人看見。

她低低一聲啜泣,松格把手裏的羊角燈放得更矮了些。昏黃的燭光,照亮腳下窄窄的一片,松格說:“夜裏有點兒寒,明兒還是得帶上一件鬥篷,回來的時候好披上。”

前面就要經過徽音左門了,那是除慈寧門外第二要緊的一道門禁。站班的太監垂著手,門神一樣左右侍立著,嚶鳴吸口氣,斂盡了眼裏的淚霧,又換上松泛的神氣兒,在太監們呵腰的動作裏,提袍邁過了門檻。

再往前,穿過一條相對狹長的夾道,就是太皇太後配給她的頭所殿。那地方算是個不小的四合院,有後罩房,有倒座,也有東西廂房。

嚶鳴住的自然是正房,一應起居都有人專門伺候。松格來前,有鵲印和她作伴,今晚上鵲印要在慈寧宮值夜,沒有外人,說起家裏的事兒來,也可以不那麽忌諱。

屋裏掌了燈,兩個小宮女上前蹲安,軟乎著嗓子說:“老佛爺吩咐尚衣局給姑娘預備的衣裳都送來了,奴才給姑娘收在螺鈿櫃裏,開開櫃門就看見了。夜裏洗漱的熱水也叫人擡來了,就擱在檐下木桶裏,過會子自有人來收拾。姑娘今兒也該乏了,早些安置吧,有什麽吩咐高聲兒喚奴才們,奴才們就在前頭倒座裏,給姑娘上夜。”

嚶鳴點了點頭,把她們打發走了,北房這一片就徹底安靜下來。她讓松格坐下,這會兒才松開手,一層層揭開手絹。十樣錦的帕子裏包著那枚橄欖核舟,橄欖核上過桐油,在燈下發出溫潤如琥珀的光澤。

她沉默了下才問松格:“側福晉沒替我把東西還給三爺麽?”

松格說還了,“原本那天三爺是來商議大定的,真真兒前後腳的工夫……福晉再三說對不住,打發人把上年收下的定禮都退回了海家。側福晉親手把這個核舟送到海三爺手上,說姑娘耽誤三爺了,請三爺重覓佳偶。三爺站在那裏,那模樣……”說到後來嘆了口氣,有些不忍說下去了。

嚶鳴在那小小的船篷上摩挲了下,喃喃說:“他怎麽不收回去呢……”

松格道:“三爺的意思是給了姑娘,就是姑娘的,縱然姑娘不能回來了,他送出去的東西也絕不收回。側福晉感念三爺對姑娘的一片情意,就把它留下了。本不該帶給姑娘的,側福晉又說姑娘喜歡這個,就當留下玩兒的,不叫人看見也沒什麽。”

嚶鳴不言語,隔了很久,臉上露出了難為的笑,“真不該帶進來的,有緣無分,留著念想也是徒增煩惱。”

松格瞧著她,燈下的臉蒙上一層淡淡的金黃,眉眼間有柔軟哀致的神色,像院兒裏高案上供著的魚籃觀音。

她家姑娘從來都活得很明白,什麽該要,什麽不該要,她比誰都有分寸。只是這海家的哥兒,大約也讓她有些放不下,捏著核舟的手松了捏,捏了又松,最後訕訕一笑道:“其實我到這會兒心裏還存著奢望,每回去見老佛爺,都盼她能松口,說讓我回家。或是皇上實在容不得我,把我攆出宮也行……”她極慢地搖頭,“可惜……我出不去了,就算死也得死在宮裏。”

松格一驚,心裏有些打突。她主子向來心寬,不會因遇見什麽坎坷,輕易就想到生死。難道這宮裏有什麽咒術,進來前好好的人,用不了多久就會給逼死逼瘋麽?她下勁兒拽住了她,“主子,您可不能胡思亂想。”

松格要是只貓,這會兒毛應該都炸起來了。嚶鳴也是湊嘴一說,見她這樣反而笑了。

“你別怕,我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沒那麽大的氣性。其實宮裏的世界也不小,一樣有人情世故和柴米油鹽,只不過拿高墻圍著,等閑看不見城外的風光。”她一頭說著,一頭崴身躺下來,那枚核舟就放在胸口上,帶著微微一點笑意說,“紫禁城是城中城,小一號兒的四九城。那些宮女太監行動比市井裏更有規矩,談吐也更雅一些,要論,是個人上人呆的地界兒。我心裏頭憋悶著,不是因為地方不大,是因為老覺得身不由己,覺得惶恐,不知道該怎麽著才好。”

松格說是,“可您想想,您在家不也得仔細著麽。福晉跟前伺候,也要留神說話,您得替側福晉掙臉。”

她綿長嗯了聲,“是這話,我在家裏給我奶奶掙臉,進了宮給齊家掙臉。人活著,不就圖一張臉麽。”

松格點頭不叠。她剛進來,對一切還好奇著,便挨過去壓聲問:“主子,您見著皇上了麽?”

嚶鳴說見著了,“你問這個幹什麽?”

“他賞您好臉了麽?我怕他不待見您。”

嚶鳴聽了一笑,橫豎她也不指著皇帝待見她,因此有沒有好臉,她都不往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