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谷雨(2)

“啊?”太皇太後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攆出宮去?”

皇帝說是,“她本就不該進宮,為了安撫薛尚章,就要依著他的意思冊立繼後,朕這個皇帝當到這種程度,實在有愧列祖列宗。”

當皇帝,自有當皇帝的驕傲,如果他只是個甘於受人操控的傀儡皇帝,那麽就算薛尚章把族中所有女孩兒送進宮來,他也不會有什麽異議。可惜了,他是個有思辨力的人,他有成山海之意,甚至還有些目下無塵,如此驕傲,怎能甘於受人擺布?

他六歲繼位,一路披荊斬棘走到今天。這期間一大半的時間都在受人掣肘,唯有親政後的五年,那把早已磨得雪亮的彎刀橫掃千軍,先後解決了手握重兵的三位皇叔,把天幹和半數地支的分旗都收歸了囊中。

在位十七年,可算是個老資格的皇帝了,在婚姻和江山社稷間作權衡,對他來說是一場明刀明槍的侮辱。他倒也不是沉不住氣,這些年的歷練,讓他知道什麽該忍耐,什麽該退讓。他的後位上死過一個人,再來一個,也並非那麽難以接受。但眼下讓他著惱的是,這位皇後人選竟然許過人家,堂堂的一國之君和臣子搶女人,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

皇帝從未對太皇太後的決定有過任何意見,唯獨這回,他覺得老祖母欠妥了。但太皇太後並不這樣認為,她正色道:“大丈夫秉慧劍,般若鋒兮金剛焰。咱們祁人是馬背上打來的天下,莫說只是過了小定的,就是要入洞房了,她該進宮還是得進宮。你是天子,是帝王,心取天下就要不拘小節,若為這點子小事放不開手腳,實不是帝王所為。如今朝中局勢,你比我更清楚,那二十二旗兵力務必要全數收回來,在此之前一切還需按捺,你可明白?”

太皇太後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疾言厲色同他說話了,皇帝見她動怒,忙站起身,垂手道:“皇祖母教訓得是,孫兒不孝,惹皇祖母生氣了。”

太皇太後瞧了他一眼,沉沉嘆氣:“婚姻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是什麽?是兩個毫不相幹的姓氏快速結盟的唯一辦法。你既要人為你賣命,就得先想轍拉攏人心。我知道你們年輕孩子,信書上寫的願得一人心,你貴為帝王,可以有這樣的願望,但這願望只能留待將來實現。後宮佳麗三千,尋個合心意的有什麽難,到時候你寵愛哪位嬪妃,如何擡舉她,全憑你高興。如今呢……”太皇太後又緩和語氣,在皇帝臂上輕拍了一下,“還需忍耐。百忍成鋼,況且依我瞧,也不那麽難忍。我還記得當初先帝賓天,軍機重臣們擬嗣皇帝年號,十來個放在我面前讓我挑,我最後挑了玄同,你明白皇祖母的一片苦心麽?”

“是。”皇帝也冷靜下來,逐字逐句道,“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為玄同。皇祖母要孫兒和光同塵,不露鋒芒。孫兒今日急進了,說了這麽多糊塗話,請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後到這時才露出一點笑意來,溫聲道:“什麽君奪臣妻,那也得是‘妻’才好。咱們入關多年,有些舊俗都摒棄了,老輩兒裏還有收繼婚呢,又怎麽樣?就不活了?我倒是瞧嚶鳴好得很,太後那天上我這兒來說起她,話裏話外都透著喜歡,說她與大行皇後‘毋須比’。太後這樣囫圇的性情兒,能說出這番話來,可見是極稱意她的。”

皇帝有再多的猶豫,現在也只能作罷。太皇太後又說起那個貼年畫的笑話來,也是一疊聲的說有意思,皇帝實在很不明白,究竟有意思在哪裏。

從暖閣出來,雨還在下著。雨絲太輕飄了,一陣風橫過,淅淅瀝瀝吹進廊廡底下,像沾水的紗,覆蓋在裸露的皮膚上。

三慶躬著腰,舉了一把油紙傘上前來,肩輿在大宮門外停著,萬歲爺需步行走過禦路,才能登上那台代步。

輕裘鬥篷披上肩,皇帝擡起下頜,等三慶扣上金鎖子。視線不經意向東一瞥,恰好看見一片衣角劃過菱花門,皇帝蹙起眉,沉聲問:“是誰?”

嚶鳴一聽褶子了,免不了又要扣上窺探聖躬的罪名。她從檻內重新邁出來,遠遠向他蹲了個安,“回萬歲爺,是奴才。”

皇帝站著,偏頭打量她,冠下的編發結了細長的銀珠,那銀珠隨他的動作,在鬢邊簌簌輕響。

“又是你。”他啟了啟唇,“你給朕過來。”

嚶鳴覺得頭皮有點發麻,偏殿裏的松格驚恐地看著她,她微微搖頭,示意她別慌。

皇帝尋釁,以後大概是常事了,她得盡快適應下來,否則吃虧的還是自己。緊走幾步上前,她低眉順眼蹲安,“聽萬歲爺教誨。”

皇帝一臉肅容,慍聲道:“齊家累世高官,到如今傳家也有兩百余年了。朕本以為你出身名門,行事自然比別人謹慎,沒想到是朕高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