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潔舲(第6/46頁)

“為什麽要分得出來?”

“這……”潔舲技窮了,可是,她知道,絕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現出技窮來,否則他更沒完沒了,“因為,如果分不出來,你就和女生一樣,要穿裙子,只許玩洋娃娃,不許玩手槍,你要玩洋娃娃嗎?”

“不要!”中中非常男兒氣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槍,我長大了要當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認為那一身制服,佩著槍,簡直威武極了。

好,問題總算告一段落。他們走到國父紀念館前,很多人在那廣場上晨跑、做體操,和打太極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帶著孩子全家在散步。潔舲在噴水池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珊珊親切地依偎著她。在他們身邊,有位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車內躺著個胖小子,那母親正低哼著一支催眠曲:

小寶貝快快睡覺,

小鳥兒都已歸巢,

花園裏和牧場上,

蜜蜂兒不再吵鬧……

小寶貝快快睡覺……

潔舲有些神思恍惚起來。中中跑開了,和幾個他同齡的孩子玩了起來。一會兒,珊珊也跑開了,和另一個女孩比賽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風中飛揚。潔舲看著看著,眼底沒有了珊珊,沒有了中中她的思緒飄得好遠,飄進了一個迷離而模糊的世界裏。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沒有畫面,畫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無色無光無聲的,那世界是帶著某種痛楚對她緊緊壓迫過來,包圍過來的,那世界是個繭,是個掙脫不開的繭,牢牢地拴住了她的靈魂,禁錮了她某種屬於“幸福”的意識……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然後,她聽到珊珊的一聲驚呼:“潔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裏去了!”

她驚跳起來,慌忙回頭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渾身濕淋淋的,正若無其事地爬在水池的水泥邊緣上,雙手平舉,一腳蹺得老高,金雞獨立地站著,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驚,問:

“中中,你在做什麽?”

“吹幹!”中中簡捷地回答,“我在吹風!把衣服吹幹!”

他的話才說完,特技表演就失靈了,那水池邊緣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個不平衡,整個人就從上面倒栽蔥般摔了下去。潔舲驚叫著撲過去,已來不及了,只聽到“咚”的好大一聲響,孩子的額頭直撞到池邊的水泥地上。潔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來,嚇得聲音都發抖了:

“中中,你怎樣了?中中,你怎樣了?”

中中一聲也不響,八成摔昏了。潔舲手忙腳亂地去檢查孩子的頭,中中左額上,有個小拳頭般大小的腫塊,已經隆了起來。潔舲用手揉著那腫塊,急得幾乎要哭了:

“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喚著,腦子裏瘋狂地轉著“腦震蕩”“腦血管破裂”等名詞,“中中,你說話!中中!你怎樣?”

“我不哭!”中中終於說話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潔舲透了口氣,一手抓著珊珊,一手拉著中中,她的心臟還在擂鼓般跳動著,她覺得那無色無光無聲的世界又在對她緊壓過來,“我們快回去,給爸爸檢査一下!我們快回去!”

她帶著兩個孩子,臉色蒼白地沖進了新仁大廈,秦非在新仁大廈中占了兩個單位,一個單位是診所,一個單位是住家。潔舲一路緊張地喊了進去:

“中中摔傷了!快來,中中摔傷了!”

這一喊,秦非、寶鵑、張嫂,全驚動了。大家擁過來,簇擁著小中中,都擠到診療室裏去了。

潔舲躲進了自己的臥室,在書桌前軟軟地坐了下來,她用雙手蒙住了臉,匍匐在桌上,一種類似犯罪的情緒把她緊緊地抓住了: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居然讓那孩子掉進水池,再摔傷了額角!你連兩個孩子都照顧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記了他們!你在想別的事,想你不該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責任!你居然摔傷了中中!你還能做好什麽事?你是個廢物!

她就這樣匍匐著,讓內心一連串的自責鞭打著自己。然後,她聽到一聲房門響,她驚悸地跳起來,回過頭去,她看到秦非正關好身後的門,朝她走了過來。他臉色充滿了關懷,眼底,沒有責難,相反的,卻有深摯的體諒。

“我來告訴你,他一點事都沒有!”秦非說,走到書桌邊,停在她面前。他伸出手來,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痕,他眼底浮上了一層憂愁。“你又被犯罪感抓住了,是不是?”他的聲音低沉而深刻。“你又認為自己做錯了事,是不是?你又在自責,又在自怨,是不是?僅僅是中中摔了一跤,你就開始給自己判刑!是不是?你又有罪了,是不是?潔舲,潔舲,”他低喚著,“我跟你說過許多次了,你不必對任何事有犯罪感,你如果肯幫我的忙,就是把你自己從那個束縛裏解脫出來!你知道,我要你快樂,要你幸福,要你活得無拘無束,你知道,為了這個目標,我們一起打過多辛苦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