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潔舲(第4/46頁)

“我想,《葬花詞》就受這首詩的影響。”她輕描淡寫地說,“事實上,很多詩都是用不同的文字,表達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嗎?”她又忽然問。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詩嗎?他以為是一部電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幾句,”她沒有為難他,自己背誦著,“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和剛剛那幾句: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意境是一樣的。當然,寫得最好的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句子,那種氣魄就比用花與月來寫,更有力多了!不過,這幾句也是從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中演變來的!”

他瞪著她,聽呆了,看傻了。她已經不止是個“奇跡”和“驚喜”了,原來她還是本“唐詩”。

“能不能問你一句話,”他忘了禁忌和釘子,又沖口而出,“你是什麽學校畢業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地笑笑,“我忘了,詩詞一定使你很煩,現在大部分人都不念這些玩意了。不過,中國文學是很迷人的,那些意境,往往都寫得非常深遠。”她想了想,又問,“你覺不覺得,中國的詩詞,都是很灰色?”

“是嗎?”他倉猝地反問,忽然間,覺得自己已經從“教授”被降格為“學生”了。

“你瞧,”她說,“什麽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什麽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什麽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什麽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什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什麽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什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什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瞧,隨便念一念就知道,中國文人的思想是消極的,不是積極的。是嗎?”

他真的由衷折服了。他從未想過中國文學思想這回事,聽她這樣一分析,似乎還頗有道理。

“或者,”他慢吞吞地說,“中國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來就只有短短數十年,這數十年間,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傑,叱咤風雲,最後也不過落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國的詩詞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麽意義的問題。”

她第一次正視他,眼睛裏閃著光彩。

“告訴我,”她說,“你認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麽意義?”

“有位哲學家,名叫傅朗克,他說,生命的意義,在於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會快樂。”

“傅朗克,沒聽說過。”她盯著他,“你認為他對嗎?”

“不一定。因為沒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個‘自我’,對每個人來說,都是種極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麽,”她追根究底,“你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麽呢?”

他迎視著她的目光,他們已走出歷史博物館,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陽光下。她的眼睛閃亮而帶著熱切的“求知欲”。

“謎。”他答了一個字。

她看著他,深思著。一時間,兩人都很沉默。然後,她揚起頭來,長發往後甩了甩,她爽朗地笑了。

“我喜歡你這種說法!”她喜悅地說,“謎。真的,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過了你的考試,”他慌忙說,“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潔舲。”她清脆地說,“人生幾何的何,純潔的潔,舟字邊一個令字的舲,一條潔白的小船。”

“潔舲,”他念著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潔舲!何潔舲!”

他看著她笑,又發現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潔舲。從沒聽過這麽好聽的名字。

2

每天早上,都是潔舲最忙碌的時間。

她習慣於在淩晨六時就起床,梳洗過後,她就開始在自己房間裏練毛筆字,她的字寫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許多看過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寫的。今晨,她沒有用帖,只是隨心所欲地在那大張宣紙上,寫下一些零碎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