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第4/10頁)
“是的,這理由並不充足,”他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主要是,你長得像極了我的女兒!”
“你的女兒?”我詫異地問。
“嗯。”他點點頭,神色有點淒惶。“如果我和她不失散,她該也有你這麽大了!”
“你——”我望著他,他那憂郁的眼睛使我心折。“你怎麽會和她失散的呢?”
“這個——”他苦笑了一下。“這說來太復雜了,你不會懂的,別說了!”
“你說吧,我會懂的!”我熱切地說。
“不,還是不談的好,簡單說起來,是她母親離開了我,把她也帶走了。”
“她母親不要你了,是嗎?她母親很壞嗎?”
“不!不!她母親很好,你不會懂的,不要說了,許多事——”他困難地望著前面那棵印度松香,有點兒語無倫次。“我們不能解釋的,那時候,我太年輕,把她帶走是對的,她母親是好的,我的過失比她大。”他望望我,又苦笑了一下。“我告訴你這些,只是要你明白我對你並無惡意,不要再追問了,再問下去,你就是在割我的舊傷口了。”
我同情地看著他,一刹那間,覺得自己和他很親近了。我點點頭說:
“你很想你的女兒吧?”
“是的,很想,十分想。你不會了解這種渴想的。人,年紀越大,對於家的渴望就越深切。”
“你現在沒有家嗎?”
他笑笑。
“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他說,然後挺了挺身子。“來,我們談點別的吧,例如,談談你的音樂!”他打開我的提琴盒子,拿出了琴,微笑地望著我。“那天晚上,我聽到你拉的琴,你的技術已經很純熟了,但是情感不夠,要做一個好的音樂家,一定要把你的情感和音樂揉在一起。”他站起身來,十分內行地把琴夾在下巴下,試了試音。然後緊了緊弓上的馬尾,又重新調了調琴弦。接著,就輕緩地奏出那首薩拉薩蒂的《流浪者之歌》。我眩惑地望著他,琴聲像奇跡般從他的弓下瀉了出來,那熟悉的調子在他的演奏下變得那麽哀傷淒涼。他的臉色凝重,眼光迷蒙,我覺得自己像置身夢中,完全被他的臉色和琴聲所震懾住。一直等到他奏完,我仍然怔怔地望著他。他對我笑笑,在琴上撥了兩下,放下琴說,“這和你拉的有沒有一些不同?”
“你——”我迷惑地說,“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來,讓我更正一下你的指法,拉拉看!”他把琴遞給我。
“不,”我說,“我不能拉,告訴我你是誰?你是個音樂家嗎?”
“我不是!我永遠不會成為一個音樂家!”他說,把琴放在椅子上,“我曾經學過幾年音樂。你好好練習,你是有天才的。你現在缺乏的只是經驗。來,你不願意拉給我聽聽嗎?”
我不能抗拒他,他的話對我有著魔力。站起身來,我奏了幾個練習曲,他認真地聽著,也認真地指正了我的幾個錯誤。我發現他所說的都比我的教授更內行,這使我對他更感到茫然和眩惑。春天的天短,只一會兒,太陽已經偏西了,椰子樹瘦長的影子在地下伸展著。他幫我收起琴,像個長輩般拍拍我的肩膀,說:
“不早了,快點回去吧,免得你媽媽爸爸著急。”
“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我說。
“我沒有名字。”他回避地說,調開話題問,“你每天在燈底下寫些什麽?”
“記日記!”
“提起過我嗎?”
“是的,我常寫‘那個陌生人又來了’!”
他笑笑,提起我的琴。
“走!我送你去搭公共汽車!”我們向植物園門口走,我覺得有滿腹的疑問,卻無法問出口。走了一段他說:“你就叫我作‘陌生人’吧!我對你本就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以前是,現在不是了!”我說。
“現在也是。你了解了我多少?你知道我多少?可是,我知道你名叫沈珮容,是不是?”
“你怎麽知道的?”
“這太簡單了,隨便問問人就知道了!”
我們走出了植物園,向三路公共汽車停車站走,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然後嚴肅地說:
“我有一個要求!”
“什麽?”我問。
“你絕不能把我們認識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包括你的父母!行不行?”
“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不願意任何人知道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做個忘年之交,有時間的時候和我散散步,談談音樂?相信我,我沒有任何企圖,只想做你一個‘老’朋友!”他特別強調那個老字。
“你並不老!”我說,熱切地望著他,“我願意!很願意!你可以到我家來,我爸爸媽媽一定會歡迎你!”
“不!絕不!”他堅定地說,“如果你把這事告訴了你的父母,那我們的交情就到此而止,以後你再也見不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