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2/5頁)

這些話她已聽過多少次了?她慢慢地擡起頭來,凝視著他,凝視得越長久,心中越痛楚,這個男人!她那麽深、那麽切地愛著的男人!他們的結合經過多少的努力,為了要嫁給他,她斷絕了自己和父母的關系,因為父母要強迫她嫁給另一個對父親地位有幫助的大人物的兒子。她失去了所有的親戚和原來的社會關系。可是,現在,她得到了什麽?凝視著,凝視著,淚光又使一切朦朧了,她慢慢地搖搖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葆如,我不能,我要離開你了。我無法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你!”

像是聽到死刑的宣判,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抓緊了她的手腕,嘶聲地喊:

“不!美珩,你走了我只有死!”

她望著他,是的,她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他是個那樣依賴著她的孩子!他怕她走,卻又無法戒賭!她能怎麽辦呢?真狠下心來離開他?她知道得更清楚,她也做不到。於是,她捧住臉,痛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驚動了床上熟睡的孩子,孩子用恐懼而迷茫的聲音叫:

“媽媽,媽媽!”

她撲到床邊去,抱起了孩子,把他抱到那個父親面前,含淚說:

“你看看,這是你的兒子,已經半個月沒有錢買奶粉給他吃了!你看看,看清楚一點,孩子已經快忘記你的相貌了!摸摸他身上還剩下多少肉,抱抱看他又輕了多少?”

做父親的抱住孩子,立即泣不成聲:

“小葆,原諒爸爸,明天起,爸爸要重新學做人!”

又是兩天沒見到葆如了,美珩用不著打電話給葆如的公司,也知道葆如這兩天根本沒上班。她把抄寫好的稿子收集起來,用橡皮筋圈著。然後抱起小葆,鎖上房門,走了出去。

她所抄寫的是台大王教授的一本學術著作的稿本,每次都親自送到王教授家裏去,這工作已持續了好幾個月了。她希望這本大著作永遠不要完,否則她又將失去這筆收入。

走進王教授的院門,王太太正在修剪花枝,看到她,慈祥地笑笑說:

“好早呀!朱太太。”

美珩笑笑,遞上手裏的稿子。王太太進去取了錢給她,三百元,又可以維持好幾天了,只是,葆如的賭債怎麽辦呢?她知道那些流氓,如果不付錢給他們,他們會要葆如的命,那是些無法無天的家夥。接了錢,她低低地道了一聲謝,轉身要走,王太太叫住了她,遲疑地說:

“朱太太,你先生在哪兒工作呀?”

“××公司。”她說。

“那兒的待遇不錯嘛!”王太太不解地看看她。

“是的,不過……”她虛弱地笑笑,她不能說葆如每個月輸光所有的薪水,又欠下成千成萬的賭債。因此說了兩個字,她又把話咽住了,只呆呆地站著發愣。王太太顯然也看出她為難,點點頭說:

“生活太困難了,錢真不經用。”

美珩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再見,抱著孩子走了,走了好遠還感到王太太的眼光在她身後懷疑地注視著。她在食品店買了罐奶粉,這對現在的經濟情況來說,是太奢侈了一些,但她無法漠視孩子日漸枯瘦的小身子。回到家裏,四壁蕭然,葆如仍然沒有回家。她慢慢地調奶粉給孩子喝,心中在盤算要不要就此一走了之?葆如是不可能改過了,她何必還要等他回來?抱著孩子,收拾點東西,走了算了。但是,但是,但是,就有那麽點放不下的東西,像一個無形的桎梏,拴住了她的人和她的心。

孩子狼吞虎咽地喝那杯奶粉,那副饞相引起她一陣辛酸,他才只有一歲半呢!別的孩子在這時候是離不開奶粉的,但他喝一杯奶粉已經是打牙祭了。她把頭靠在那小身子上,沉痛地說:

“小葆,早知如此,我不該讓你來到這世界上的!”

她模糊地想起,那時候,他們曾經多麽幸福。那時葆如還沒有沉溺於賭,他們的生活雖不富裕,也不貧苦,他在××公司地位很低,不過是個小職員,但收支平衡,精神愉快。他們曾經盼望小葆這條小生命,盼望小葆來點綴這個小家庭,盼望孩子的笑語給這小家庭帶來更多歡笑。可是,孩子出世不久,葆如就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而一經染上,就像抽鴉片煙似的無法斷絕。他發過誓,賭過咒,而她相信,他的發誓,賭咒,和決心都是真的,但是,他戒不了。他抵制不了賭博的誘惑,一年半的時間,他使他們傾家蕩產,還負債累累。

“媽媽!要要,喝喝。”

孩子嘬著嘴唇,指著空杯子說。美珩眼圈一紅,就想掉眼淚,她抱起孩子來,哄著說:

“我們要節省著喝,一天只能喝一杯。來!乖,陪媽媽洗衣服。”

在後面的水龍頭邊,把泡著的衣服搓上肥皂,用力洗著。這份工作,以前葆如是決不讓她做的,他們請人洗衣服,她的手一直白白細細的保養得很好。現在,沒有人來欣賞她的手了,也沒有人來保護她的手了。葆如,他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呢?他原是那樣富有詩意的一個男人,他懂得安排生活,細致,熨帖,他們之間的愛情濃得像一杯酒,他離不開她,她也離不開他。可是,怎麽會有今天呢?人,為什麽會前後轉變,判若兩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