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第2/12頁)

鵑姨是媽媽唯一的妹妹,但是長得比媽媽好看,媽常說我長得有幾分像鵑姨,或者也由於這原因,鵑姨對我也比對弟妹們親熱些。鵑姨只比媽媽小兩歲,今年應該是四十五歲。據說她年輕時很美,但是在婚姻上卻很反常。她一直沒有結婚,到台灣之後,她已三十幾歲,才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老頭子,許多人說她這次婚姻是看上了那老人的錢。五年前老人去世,她得到一筆遺產。葬了老人之後,她就南來買了一塊地,培養花木,並且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農場。自從她離開台北,我們就很少看到她了,只有過年的時候,她會到台北去和我們團聚幾天,用巨額的壓歲錢把我和弟妹的口袋都塞得滿滿的。

車子停在一個農莊前面,一大片黃土的空地,裏面有幾排磚造的平房,車夫刹住了車,跳下車來說:

“到了!”

到了?這就是鵑姨的家。我跨下車子,好奇地四面張望。空地的一邊是牛欄,有兩條大牛和一條小牛正在安閑地吃著稻草。滿地跑著雞群,雞合就緊貼在牛欄的旁邊,牛欄雞舍的對面是正房,正是農村的那種房子,磚墻,瓦頂,簡單的窗子和門。空氣裏彌漫著稻草味和雞牛的腥氣,我側頭看去,在我身邊就堆著兩個人高的稻草堆。我打量著四周,一陣狗吠突然爆發地在我身後響起,我回頭一看,一只黃毛的大狗正窮兇極惡地對我沖來。我大吃一驚,慌忙跑開幾步。狗吠顯然驚動了屋裏的人,我看到鵑姨從一扇門裏跑出來,看到我,她高興地叫著:

“小堇,你到底來了!”說著她又轉頭去呼叱那只狗,“威利,不許叫!走開!”

我向鵑姨跑去,但那只狗對我齜牙露齒,喉嚨裏嗚嗚不停,使我害怕。鵑姨叫:

“阿德,把威利拴起來吧!”

那個接我來的車夫大踏步走上前來,原來他名叫阿德。他伸出一只結實而黝黑的手,一把握住了那只狗的頸項,把它連拖帶拉地弄走了。我走到鵑姨身邊,鵑姨立即用手攬住了我的腰,親切地說:

“爸爸媽媽都好嗎?”

“好。”我說。

我跟著鵑姨走進一間房間。這房子外表看起來雖粗糙,裏面卻也潔凈雅致,墻粉得很白,窗格漆成淡綠色,居然也講究地釘了紗窗和紗門。這間顯然是鵑姨的臥室,一張大床,一個簡單的衣櫥,還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如此而已。我放下旅行袋,脫掉草帽,鵑姨握住了我的手臂,仔細地望著我說:

“讓我看看,怎麽,好像比過年的時候瘦了點嘛!”

我的臉有些發熱,最近確實瘦了,都是和端平鬧別扭的。我笑笑,掩飾地說:

“天氣太熱,我一到夏天體重就減輕。”

“是嗎?不要緊。”鵑姨愉快地說,“在我這兒過一個夏天,包管你胖起來!”

天呀!鵑姨以為我會住一個夏天呢!事實上,我現在已經在懊悔這次南下之行了。端平今天一定會去找我,知道我走了他會怎麽樣呢?或者一氣之下,就更去找別的女孩子,他就是那種個性的人!我心中癢癢的,開始覺得自己走開是很不智的,恨不得立即回台北去。

“坐火車累了嗎?”

“不累。”我振作了一下,望著鵑姨。她穿著一件粗布的藍條子衣服,寬寬大大的,衣領漿得很挺。頭發在腦後束了一個髻,用一根大發針插著,攔腰系著條帶子,一種標準的農家裝束,樸實無華。但卻很漂亮,很適合於她,給人一種親切而安適的感覺。

“如果不累,到你的房間來看看吧,半夜三更接著電報,嚇了我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呢,原來是通知我你來了,趕緊準備了一間房子,看看缺什麽,讓阿德到高雄去給你買。”

穿過了鵑姨房間的一道小門,通過另一間房間,就到了我的屋子,有一扇門直通廣場,有兩扇大窗子。房內光線明亮,最觸目的,是一張書桌上放著一個竹筒做的花瓶,瓶內插著一束玫瑰,繞室花香,令我精神一振。那朵朵玫瑰上還沾著晨露,顯然是清晨才采下來的。我歡呼一聲,沖到桌前,湊過去一陣亂嗅,叫著說:

“多好的玫瑰!”

“自己花圃裏的,要多少有多少!”鵑姨微笑地說。

我望著那新奇的花瓶,事實上,那只是一個竹筒,上面雕刻著龍飛鳳舞的兩個大字:“勁節”。鵑姨不在意地說:

“這花瓶是阿德做的。”

阿德?那個又粗又黑的小子?我有些奇怪,但沒說什麽。室內的布置大約和鵑姨房裏差不多,一個帶著大玻璃鏡的梳妝台顯然是從鵑姨房裏移來的。床上鋪著潔白的被單,我在床上坐下去,一種松脆的聲音簌簌地響起來,我掀開被單,原來底下墊著厚厚的一層稻草。鵑姨說:“墊稻草比棉絮舒服,你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