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第3/4頁)

“你弄壞我的風箏了!你賠我風箏!”

“別急,”阿福不慌不忙地說,“我爬到圍墻上去給你解下來。”圍墻並不高,我們經常都爬在圍墻上看星星的。阿福的意思是上了圍墻,再從圍墻上爬上樹。當他爬上圍墻,我也跟著爬了上去。可是,等不及阿福上樹,繩子斷了,那個漂亮的虎頭風箏順著風迅速地飛走了。我先還仰著頭看,等到風箏連影子都沒有了,我就“哇”地大哭了起來,跺著腳大哭大鬧:

“你賠我風箏,我的虎頭風箏,你還我來!還我來!”

“我做一個給你好了!”阿福說,多少有點沮喪和歉然。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我的虎頭風箏!”

“飛掉了有什麽辦法!”阿福說。孩子們都在圍墻下幸災樂禍地拍手。我氣得頭發昏,根本不曾思索地就把阿福推了一把,阿福本來就正準備下圍墻,我一推他立即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在泥地上。一刹那間,我也嚇了一跳,但是,一想阿福不會在乎這樣摔一下的,我就下了圍墻,還準備繼續哭鬧一番呢。但,阿福的樣子使我怔住了,他蒼白著臉爬起來,疼得齜牙咧嘴,一句話都不說,就搖搖擺擺地向他家走去。只一會兒,他的母親就沖了出來,孩子們像看到妖怪似的逃走了,一面還叫著說:

“是小鷓鴣推的!”

阿福的母親拎住了我的耳朵,哭叫著說:

“你個小雜種,還我阿福來,我跟你拼了!”

這場大罵直罵了半小時,直到媽媽聞風趕來,先把我從那個兇女人的手下救出來,然後一面好言勸慰著她,一面堅持去看阿福的傷勢,我乘機溜回家裏,爸爸正在書桌前改卷子,看見我點點頭說:

“又闖禍了,是不?”

我悶聲不響,心裏掛念的不再是風箏,而是阿福。沒多久,媽媽急急地走進來,對爸爸說:

“那孩子的手腕折了,大概是脫臼,我告訴他們我願意出錢雇轎子,讓他們送孩子到城裏的醫院裏去,可是他們不肯,堅持要殺公雞祭神,請道士念經,並且請幾桌酒。我倒不是小氣出這筆請道士請酒的錢。只是孩子的手就完了,你看怎麽辦?”

爸爸放下了紅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

“鄉下人,簡直無知,我去和他們說去!”

爸爸媽媽幾經交涉,最後是全盤失敗,他們只相信神仙和道士,不相信醫生。結果媽媽拿出一筆巨額的賠款,讓他們請道士作法。然後回到家裏來,用一根粗繩子把我結結實實地綁在床柱子上,用皮帶狠狠地抽我,我的哭叫聲和院子裏道士們作法的聲音混成一片,從來沒有一個時候,我看到媽媽生這麽大的氣,我被打得渾身青紫,哭得喉嚨都啞了,媽媽才住手。爸爸把我解下來,抱到床上去,嘆息地說:

“孩子還小,打得也過分了。”

“你不知道,阿福是個聰明孩子,現在卻注定終生殘廢,我會負疚一輩子!”媽媽說,一面走過來給我蓋棉被,並且輕輕撫摸我手上的鞭痕。因為媽媽眼睛裏有淚光,我覺得分外傷心,那晚,我足足哽咽了一整夜。而院子裏,殺公雞聲,念經聲,也鬧了一整夜。天亮了,阿福的母親來了,出乎意料地溫和,扭扭捏捏地說:

“阿福一定要我來講,叫你們不要打小鷓鴣,說不是她推的,是他自己摔下來的!”

媽媽看了我一眼,大有責備我怎麽不早說的意思,爸爸摸了摸我的頭,對阿福的母親說:

“打都打過了,也就算了!倒是阿福怎麽樣?”

“已經不痛了,今晚再殺一只雞就可以了!”那女人笑吟吟地說。

可是,阿福的手一直沒有好,當他吊著手腕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卻本能地躲開了,我變得很不好意思見他,為了那該死的一推。媽媽說我變安靜了,變乖了。事實上,那是我最初受到良心責備的時候。倒是阿福總趕著找我玩,每次還笑嘻嘻地對我說:

“你不要生我的氣,你媽媽打你的時候我不知道嘛!”

由於我總不理他,他認為我還在為那個丟掉的風箏不高興,一天,他對我說:

“等我的手好了,我一定再做個風箏給你,賠你那一個,也做個虎頭的,好不?”

一個多月後,我們舉家搬進了城裏,以後東遷西徙,到如今,十四年過去了,我怎麽料到在這個小海島上,這碧潭之畔,會和阿福重逢?

“想什麽?”任卓文問我。

“你怎麽會到台灣來的?”我問。

“完全是偶然,我跟我叔叔出來的,我叔叔來這裏經商。啊,我忘了告訴你,我後來在城裏讀中學,住在叔叔家,叔叔是個商人。我父母都留在大陸了。”

“這只手,你沒有再看過醫生?”

“到城裏之後看過,已經沒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