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淩晨,佩吟睡得很不安寧,很不沉穩,她一直在做夢,母親、父親、弟弟、醫生……的臉交替在她面前出現,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鐘醫生在和他們研究是不是要開刀,母親反對,父親拿不出主意,只有她贊成,因為,她知道,不開刀弟弟也會被癌細胞蠶食而死,開刀還有一線希望。她贊成、贊成……弟弟沒有從手術台上醒過來,母親把她恨得要死……她翻了一個身,天氣好熱,他們家用不起冷氣,她覺得渾身都是汗。

她用手摸摸額頭,把枕頭翻了一個面,再睡。她又做夢了,趙自耕、纖纖、頌超、維珍、維之……她苦惱地搖頭,想擺脫這些人影。“我中午來接你。”趙自耕說。“不行,我中午有約會。”她說。中午的約會呢?頌超沒有來,一個半成熟的孩子,記不起他曾有過的諾言。趙自耕砰然地碰上了車門,好響……

真的,什麽東西在響著?她一震,醒了,才聽到床頭的電話在狂鳴。電話是為母親而設的,醫生警告過她,家裏有這樣一個病人,隨時都可能出危險,她需要一個電話,和所有醫院、急救處、生命線的號碼。她抓起電話聽筒,下意識地看看表,早上五點十分,這是哪一個冒失鬼?

“喂?”她睡意朦耽地問,“哪一位?”

“佩吟,是你嗎?”好年輕的聲音,好熟悉的聲音。她吃了一驚,真的清醒過來。

“頌超?”她問。

“是的,是我。”頌超的聲音裏有些特別,有種令人不安的沮喪和懊惱,他發生了什麽事?

“怎麽了?有什麽事嗎?”她問。

“你能不能出來?”他的語氣裏有抹懇求的意味。

“現在嗎?”

“是的,現在。”他說,“我就在你家門口,我在巷口的公用電話亭打的電話!”

“你在我家門口?”她愕然地問,不相信地。“你知道現在幾點鐘?”

“我知道,早上五點十分,我剛剛從福隆連夜開車回台北。”

“福隆?你在說些什麽?”

“請你出來!”他哀求地。“你出來,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公用電話只有三分鐘,我沒有第二個銅板。”

“好,我就出來。”她掛上了電話。

掀開棉被,她起了床,去洗手間匆匆梳洗了一下,她換上一件淺黃色帶咖啡邊的短袖洋裝。裸露的胳膊上,傷口確實留了一條疤痕,雖然早已拆了線,那縫線的針孔仍然清晰,紅腫也沒有全消,她看看手臂,那傷痕像一條蜈松……這才忽然想起,自從頌超那天中午失約,沒有接她去換藥以來,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見到他了。

悄悄地穿過小院,走出大門,她就一眼看到頌超,正站在她家對面的電線杆下,在他身旁,有一輛嶄新的“跑天下”,他正斜倚在車上,雙手抱在胸前,對她的房門癡癡地注視著。

她帶上了大門,向他走來。

“哪兒來的汽車?”她問。很驚奇,很納悶。

“我的。”他說,打開了車門。“是大姐和二姐合資送我的。”他對車內努努嘴。“進來,我們在車裏談,好不好?”

她順從地鉆進了車子,立即,有股濃郁的香水味對她繞鼻而來,她自己不用香水,也從來分不出香水的味道和牌子。但是,這股香水味卻好熟悉,絕不是虞家姐妹身上的,虞家二姐妹雖然出身於富有的家庭,卻都沒有用香水的習慣。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為什麽這香水味如此熟悉了。林維珍!她該猜到的。自從那天她介紹維珍認識他,她就沒見過他了。她微側過頭去,看著他坐進駕駛座,他的面容煩惱而憂愁,怎麽?維珍在折磨他,捉弄他了!她在給他苦頭吃了,貓捉老鼠的遊戲!佩吟咬住嘴唇,故意不開口,掉頭望著車窗外面,天已經亮了,蒙蒙的白霧正在緩慢地散開,今天會是個大晴天,她模糊地想著。

他也沒說話,忽然發動了車子。

“喂,”她驚愕地。“你要開到什麽地方去?”

“我只想找一個人少的地方,”他說,微鎖著眉頭。“放心,不會耽誤你上課,我一定在八點鐘前送你到學校門口。”

她瞅著他。

“上星期六剛放的暑假。”她說。“我已經不需要去上課了。”

“哦!”他應了一聲,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我想,我疏忽了很多事情,犯了很多錯,我失約了……你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望著前面。“只要治療和時間,什麽傷口都會好!”

他看看她的手臂。

“可是會留下了一條痕痕,是不是?”

她忽然笑了,覺得他們的談話像哲學家在說什麽隱語,都帶著點一語雙關。他把車子開往內湖的方向,停在一條小溪的旁邊,這兒還沒有完全開發,青山綠水,還有點兒原始味道。山裏好像有座廟宇,鐘磬和梵唱之聲,隱隱傳來。她搖下窗玻璃,幾乎可以聞到一些檀香味,把車裏的香水味沖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