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午時分,芷筠趕到了醫院。

到醫院去以前,她先去看過竹偉,給他送了幾件毛衣和夾克,抱著那些衣物,她神思恍惚地走進派出所,整個人都頭昏昏而目涔涔。因為這些衣服都是殷超凡買的。在派出所,警員只允許她留下東西,而不同意她見竹偉,據說:

“我們好不容易讓他安靜了下來。”

她不知道他們用什麽方法讓他安靜了下來。她想問,卻終於沒有問,只是被動地、淒然地點了點頭。自從出事之後,她的喉嚨中始終哽塞著一個極大的硬塊,使她言語艱難。她只能大睜著那對濕潤的、黑蒙蒙的眸子,哀哀無告地望著警員。這眼光使那警員心軟了,感動了。於是,他安慰地說:

“你先去吧,如果沒有人告他,我們頂多拘留他三天。三天以後,沒有意外,你就可以把他帶走,好嗎?”

芷筠仍然哀求似的望著他。

“你還有什麽不放心呢?”警員說,“在我們這兒,他最起碼很安全,沒有人會打他,也沒有人會被他打!”

芷筠點了點頭,一語不發地,她轉身走出了派出所,機械得好像整個身子與意志,都不屬於她自己。於是,她來到了醫院。

才跨進醫院,霍立峰就迎了過來:

“他在五〇八病房!”他說,看著她,“放心!他不會死!”

芷筠感謝地擡眼看天,臉色始終雪白雪白,她晃了晃,身子搖搖欲墜。霍立峰慌忙一把抓住了她。

“你別暈倒哦!”他叫,“去沙發上坐一下吧。”

芷筠搖搖頭,軟弱地靠在柱子上,她繼續睜大了眼睛,詢問地望著他,喉嚨口的硬塊在擴大,她無法開口說話。她費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只是說不出話來。

“我告訴你,”霍立峰看出她所迫切想知道的事,“他的肋骨斷了兩根,左手臂骨折斷,內出血,大約是脾臟破裂,所以開刀割除了脾臟,現在,手術已經完了,他渾身上滿了石膏。我親口問過醫生,沒有生命危險,也不會成為殘廢,但是,他起碼要在醫院裏躺三個月!”他停了停,又說:“竹偉怎麽會下手這麽重,我真不明白!這個殷超凡也是,他難道不會回手嗎?他是木頭人只會挨揍嗎?”他凝視著芷筠,後者那種近乎麻木的、難言的悲切,使他惻然而內疚了。“對不起,芷筠。”他說,“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教他打架。”

她再搖搖頭,眼珠好黑好黑,嘴唇好白好白。

“是……”她沙啞地,終於吐出一句話來,“是我的命!我早知道……”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我逃不過……命運!”

霍立峰抓抓頭,他不知該如何幫助她,不知怎樣才能減輕她心上的痛楚和負擔,她看來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無生氣,她像個飄浮的幽靈。

“竹偉呢?”他問。

“被警察抓去了。”她離開了柱子,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電梯。“我要去見超凡!”

他扶住了她。

“芷筠!”他叫。

她茫然地站住了。

“殷家全體的人都出動了,他們激動得很,看樣子不會放過竹偉,你要振作一點,拿點主意出來!”

她不解似的看著他,默默地點了點頭。

“還有什麽事要我幫忙的嗎?”

她“努力”地想著什麽,卻又茫然地搖了搖頭。

“嗨!”霍立峰說,“你這樣子我真不放心!我陪你上樓吧!”

她拼命搖頭,終於說了句:

“照顧竹偉!”

“好!”他挺了挺胸脯,把對警察的畏懼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讓我媽做點吃的,我給他送去!”

她再點頭。好像她最大的能力,只有點頭與搖頭。然後,她像個夢遊病患一般,腳步不穩地走了過去,進了電梯。

到了五樓,她出來了,一個個門牌找過去,她終於找到“五〇八”號病房,那病房在走廊的盡頭,門口有一個小廳,有兩排長沙發。病房的門關得緊緊的,門上掛著“禁止訪客”的牌子。她呆站在那兒,瞪視著那塊牌子。舉起手來,她想敲門,又無力地垂下手去。一個護士推著兩瓶生理食鹽水走了過來,看到她,那護士有點驚愕:

“要看病人嗎?”她問芷筠。

芷筠又點點頭。

“我幫你問問看!”護士推開門,走進去了。

芷筠仍然站在那兒。門裏,是殷超凡,門外,是她。她茫然地瞪著這扇門,模糊地衡量著它的厚度。一會兒,門“豁啦”一聲開了,殷文淵當門而立。高大的身子像一個巨大的門神一般,他挺立在那兒,阻住了房門的入口。

“是你?董小姐?”他問,聲音森冷得可以凍成冰塊。“你要幹什麽?”他跨出房間,把房門拉攏。

“我……我……”她擡眼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祈求、哀切,和無助。“我要見他。”她說著,聲音很低,很啞,很固執,“請你讓我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