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皓禎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白吟霜。

皓禎身邊有一文一武兩個親信,武的是阿克丹,文的是小寇子。這小寇子才十八九歲,是從小就凈了身的,換言之,是個小太監。七歲時就跟著皓禎,陪他讀書,伴他遊戲。小寇子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唯一的缺點是愛耍貧嘴,有時,也會因皓禎的寵信而有恃無恐。但,對於皓禎,他和阿克丹一樣,都是全心全意,忠心耿耿地愛戴著。

那天,皓禎帶著小寇子,出了府,換了一身普通的衣服,要去“透透氣”。是的,“透透氣”!二十年來,在王府中學規矩,學武功,學詩書,學字畫,學應對,學琴棋……就不知道怎麽有那麽多學不完的東西,學來學去,幾乎要把人學成了書呆子。於是,每當實在學得厭煩的時候,皓禎就會摘掉寶石頂戴,打扮成平常貴公子的模樣,帶著小寇子出去逛逛街。去天橋看看把式,去茶館喝杯茶,偶爾,也去戲園子聽聽戲。皓禎把自己這種行動,統稱為“透透氣”。

那天,他“透氣”透到了天橋的龍源樓。

龍源樓是家規模挺大的酒樓,平常,是富商巨賈請客宴會之處,出入的人還非常整齊,不像一般小酒樓那樣混雜。所以,皓禎偶爾會來坐坐,喝點兒酒,吃點小菜,看看樓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群。這天,他才走進酒樓,就覺得眼前一亮,耳中聽到一片絲竹之聲,叮叮咚咚,十分悅耳。他不禁眨了眨眼,定睛看去。於是,他看到一個年若十七八歲的姑娘,盈盈然地端坐在大廳中,懷抱一把琵琶,正在調弦試音。在姑娘身邊,是個拉胡琴的老者。那姑娘試完了音。擡起頭來,掃視眾人,對大家微微一欠身,用清清脆脆的嗓音說:

“我是白吟霜,這是家父白勝齡,我們父女,為各位佳賓,侍候一段,唱得不好,請多多包涵!”

皓禎無法移動身子,他的眼光,情不自禁地就鎖在這位白吟霜臉上了。烏黑的頭發,挽了個公主髻,髻上簪著一支珠花的簪子,上面垂著流蘇,她說話時,流蘇就搖搖曳曳的。她有白白凈凈的臉龐,柔柔細細的肌膚。雙眉修長如畫,雙眸閃爍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張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彎,帶著點兒哀愁的笑意。整個面龐細致清麗,如此脫俗,簡直不帶一絲一毫人間煙火味。她穿著件白底繡花的衫子,白色百褶裙。坐在那兒,端莊高貴,文靜優雅。那麽純純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纖塵不染。

好一個白吟霜!皓禎心裏喝著彩。站在樓梯的欄杆旁,仔細打量,越看越加眩惑:怎麽,這姑娘好生面熟,難道是前生見過?

吟霜似乎感覺到皓禎在目不轉睛地看她,悄悄擡起睫毛,她對皓禎這兒迅速地看了一眼。皓禎的心猛地一跳,如此烏黑晶亮的眸子,閃爍著如此清幽的光芒,怎麽,一定是前生見過!

一陣胡琴前奏過後,吟霜開始唱了起來:

月兒昏昏,水兒盈盈,

心兒不定,燈兒半明,

風兒不穩,夢兒不寧,

三更殘鼓,一個愁人!

花兒憔悴,魂兒如醉,

酒到眼底,化為珠淚,

不見春至,卻見春回,

非幹病酒,瘦了腰圍!

歸人何處,年華虛度,

高樓望斷,遠山遠樹!

不見歸人,只見歸路,

秋水長天,落霞孤鶩!

關山萬裏,無由飛渡,

春去冬來,千山落木,

寄語多情,莫成辜負,

願化楊花,隨郎黏住!

吟霜的歌聲清脆,咬字清晰,一串串歌詞,從喉中源源湧出,像溪流緩緩流過山石,潺潺地,輕柔地。也像細雨輕敲在屋瓦上,叮叮咚咚,是首優美的小詩。至於那歌詞,有些兒幽怨,有些兒纏綿……像春蠶吐出的絲,一縷縷,一絲絲,會將人的心,緊緊纏住。

皓禎從沒有這樣的感覺,府中多是丫環女侍,還有舞蹈班子、戲班子,從沒有一個姑娘,曾讓皓禎動過心。而現在,僅僅是聽了一首小曲子,怎麽自己竟如此魂不守合?他來不及分析自己,只見吟霜在一片喝彩聲中盈盈起立,手拿一個托盤,在席問討賞。客人們並不踴躍,盤中陸陸續續,落進一些銅板。吟霜走到樓梯角,經過皓禎身邊,皓禎想也沒想,就放進去一錠五兩的銀子。吟霜驀地一驚,慌忙擡頭,和皓禎四目相接了。小寇子趕緊過來,對吟霜示意:

“還不趕快謝過我家少爺!”

被小寇子這樣一嚷,皓禎忽然覺得,自己那錠銀子給得魯莽。仿佛對吟霜是一種褻瀆,一種侮辱。生怕對方把自己看成有錢人家的紈絝子弟。心中一急,額上竟冒出汗來,他急忙對吟霜一彎腰,有些手足失措地說:

“對不起,此曲只應天上有,我能聽到,太意外了!我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方式,來表達這首曲子帶給我的感動……希望你……希望你……”他竟舌頭打結起來,“希望你不認為這是褻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