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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來,依萍,坐在我這兒!”

我走過去,坐到爸身邊,爸在煙灰缸裏敲著煙灰,同時用枯瘦的手指在煙罐裏掏出煙絲。我望著他額上的皺紋和胡子,突然心中掠過一絲憐憫的情緒。爸爸老了,不但老,而且寂寞。那些叱咤風雲的往事都已煙消雲散,在這時候,我方能體會出一個英雄的暮年是比一個平常人的暮年更加可悲。他看著我,嘴邊浮起一個近乎慈祥的微笑,問:

“媽媽好不好?”

“好。”我泛泛地說,剛剛從心底湧起的那股溫柔的情緒又在一瞬之間消失了。這句話提醒了我根深在心裏的那股仇恨,這個老人曾利用他的權柄,輕易地攫獲一個女孩子,玩夠了,又將她和她的女兒一起趕開!媽媽的憔悴,媽媽的眼淚,媽媽的那種無盡的憂傷是為了什麽?望著面前這張臉,我真恨他剝奪了媽媽的青春和歡笑!而他,還在這兒虛情假意地問媽媽好。

“看了病沒有?”爸爸再問。

“醫生說是神經衰弱。”我很簡短地回答,一面向裏面伸伸頭,想研究雪姨回來沒有。

蓓蓓跑出來了,大概剛在院子裏打過滾,滿身濕淋淋的汙泥,我抓住它脖子的小鈴,逗著它玩,爸爸忽然興致勃勃地說:

“來,依萍,我們給蓓蓓洗個澡!”

我詫異地看看爸爸,給小狗洗澡?這怎麽是爸爸的工作呢?但是爸的興致很高,他站起身來,高聲叫阿蘭給小狗倒洗澡水,我也只得帶著滿腔的不解,跟著爸向後面走。爾傑無法安心做功課了,他昂著頭說:

“我也去!”

“你不要去!你做功課!”爸爸說。

爾傑把下巴一擡,任性地說:

“不嘛!我也要給小狗洗澡!”

我看看爾傑,他那擡下巴的動作,在我腦中喚起了一線靈感。天哪!這細小的眼睛,短短的下巴,我腦中立即浮起剛剛在橋邊所見的那張臉來。一瞬間,我呆住了,望著爾傑奔向後面的瘦小的身子,我努力搜索著另一張臉的記憶,瘦削的臉,短下巴,是嗎?真是這樣嗎?我真不敢相信我所猜測的!雪姨會做出這種事來嗎?雪姨敢在爸爸的眼前玩花樣,我完全被震懾住了,想想看,多可怕!如果爾傑是雪姨和另一個男人的兒子!

“依萍,快來!”爸爸的聲音驚醒了我。我跑到後面院子裏,在水泥地上,爸和爾傑正按著蓓蓓,給它洗澡。爸爸還叼著煙鬥,一面用肥皂在蓓蓓身上抹,他擡頭看看我,示意我也加入,我身不由己地蹲下去,也用刷子刷起蓓蓓來。爾傑弄得小狗一直在叫,他不住惡作劇地扯著它的毛,看到小狗躲避他,他就得意地咯咯笑。我無法克制自己不去研究他,越看越加深了懷疑,他沒有陸家的高鼻子,也沒有陸家所特有的濃眉大眼,他渾身沒有一點點陸家的特性!那麽,他真的不是陸家的人?

爸爸顯得少有地高興,他熱心地刷洗著蓓蓓那多毛的小尾巴,熱心得像個孩子,我對他的憐憫又湧了上來,我看出他是太空虛了。黑豹陸振華,一度使人聞名喪膽的人物,現在在這兒傴僂著背脊給小狗洗澡,往日的威風正在爸身上退縮消蝕,一天又一天,爸爸是真的老了。

給小狗洗完澡,我們回到客廳裏,經過如萍的房間時,我伸頭進去喊了一聲。如萍正蓬著頭蜷縮在床上,看一本武俠小說。聽到我喊她,她對我勉強地笑了笑,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身上那件小棉祅揉得皺皺的,長褲也全是褶痕。披上一件短外套,她走了出來。我注意到她十分蒼白,關於我和何書桓,我不知道她知道了幾分,大概她並不知道得太多。事實上,我和何書桓的感情也正在最微妙的階段,所謂微妙,是指正停留在友誼的最高潮,而尚未走進戀愛的圈子。我明白,只要我有一點小小的鼓勵,何書桓會立刻沖破這道關口,但我對自己所導演的這幕戲,已經有假戲真做的危險,盡管我用“報復”的大前提武裝自己,但我心底卻惶惑得厲害,也為了這個,我竟又下意識地想逃避他,這種復雜的情緒,是我所不敢分析,也無法分析清楚的。

如萍跟著我到客廳中,蓓蓓縮在沙發上發抖,我說:

“我們剛剛給蓓蓓洗了個澡。”

如萍意態闌珊地笑笑,顯得心不在焉。我注視著她,這才驚異愛情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短短的一個月,她看來既消瘦又蒼白,而且心神不屬。我知道何書桓仍然常到這兒來,也守信在給如萍補習英文,看樣子,如萍在何書桓身上是一無所獲,反而墜人了愛情的網裏而無以自拔了。

大約在晚飯前,雪姨回來了。我仔細地審視她,她顯得平靜自如,絲毫沒有慌亂緊張的樣子。我不禁佩服她的掩飾功夫。望了我一眼,她不在意地點點頭,對爸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