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連三天,我都鼓不起勇氣到“那邊”去,我無法揣測“那邊”會混亂成什麽樣子。午夜,我常常會突然從夢中驚醒,然後擁被而坐,不能再行入睡。靜夜裏,容易使人清醒,也容易使人迷糊,在那些無眠的時候,我會呆呆地凝視著朦朧的窗格,恍恍惚惚地自問一句:

“你做了些什麽?為什麽?”

於是,我會陷入沉思之中,一次再一次地衡量我的行為,可是,我找不出自己的錯誤。閉上眼睛,我看到爸爸的鞭子,我看到雪姨得意的冷笑,還看到爾傑那繞著嘴唇兜圈子的舌頭。然後,我對自己微笑,說:

“你做得對!那是邪惡的一群!”

那是邪惡的一群!現在會怎樣呢?爸爸的暴躁易怒和兇狠,會讓這件事不了了之嗎?每天清晨,握著報紙,我都會下意識地緊張一陣,如果我在社會新聞欄裏發現了爸爸殺死雪姨的新聞,我也不會覺得意外。那原是一只殺人不眨眼的豹子!可是,報上並沒有血案發生。這三天是出奇地沉寂,爾豪沒有來找過我,如萍也沒有。一切沉寂得反常,沉寂得使人覺得緊張,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一霎。第四天,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不祥的寧靜,晚上,我到“那邊”去了。

給我開門的依然是阿蘭,她的金魚眼睛突得很大,看到了我,她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只神色古怪地眨了眨眼睛,我警覺地問:

“老爺在不在家?”

“在。”她又咽了口口水,似乎不敢多說什麽,一轉身就跑走了。

我走進客廳,客廳裏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那架落地電唱機,自從夢萍進了醫院,好像就成了標準的裝飾品,供給人欣賞欣賞而已。我在客廳裏默立了片刻,多安靜的一棟房子!我竟然聽不到人聲!推開走廊的門,我沿著走廊向爸爸的房間走去,走廊兩邊的每一間屋子,門都關得密密的,有種陰森森的氣氛,我感到背脊發麻,不安的感覺由心底向外擴散。

站在爸爸的房門口,我敲了敲門,由於聽不到回音,我推開了房門。門裏沒有燈光,黑沉沉的。從走廊透進的燈光看過去,我只能隱約辨出桌椅的輪廓,和那拉得嚴密之至的落地窗簾。我站在門口的光圈中,遲疑了片刻,室內一切模糊不清,充滿著死一般的寂靜,這使我更加不安,和下意識地緊張。我不相信這間冷冰冰的房裏會有人存在,轉過身子,我想到如萍的房裏去看看。可是,剛剛舉步,門裏就突然響起一個冷靜的聲音:

“依萍,進來!”

那是爸爸的聲音,他確確實實地讓我嚇了一大跳。接著,爸爸書桌上的台燈就亮了。我這才發現他正坐在書桌後的一個隱僻的角落裏,安安靜靜地望著我。我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爸爸繼續望著我,用平穩的聲調說:

“把房門關上,然後坐到這邊來!”

我關上了房門,依言坐到他的面前。他微皺著眉,凝視著我,那對眼睛銳利森冷,我有些心寒了。他沉默地望了我好一會兒,才靜靜地說:

“告訴我那個男人的地址!”

“什麽?”我愣了愣,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那個男人,雪琴的那個男人!”

“噢!”我明白了,心中迅速地掠過了好幾個念頭,把那人的地址說出來嗎?爸爸的神色使我害怕,他太冷靜,太陰沉。他想做什麽?他會做什麽?如果我說出來,後果又會怎樣?這些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接著,我就出於一種抗禦本能,不假思索地冒出三個字:

“不知道!”

“不知道?”爸爸緊緊地盯著我,我相信,他一定明白我是知道的。他默默地審視我,然後,他燃起了他的煙鬥,噴出一口煙霧,說:“依萍,你知道多少?都說出來吧!”

“我只知道有那樣一個男人!”我咬了咬嘴唇。

“唔,”爸眯了眯眼睛,“依萍,你葫蘆裏在賣什麽藥?嗯?你要等到什麽時候才願意說出來?”

我望著爸爸,他有種了然一切的神情。我閉緊了嘴,心中在衡量著眼前的局勢,我奇怪自己為什麽不肯說出來?告訴了爸爸,讓他們去鬧得天翻地覆,不是收到了我所期望的報復效果嗎?可是,我心底又有種反抗自己的力量,我張開嘴,卻說不出口。依稀恍惚,我想起爾豪說過的一句話: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知足一點吧!”

我低下頭,無意識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爸爸的聲音又響了,依然那樣冷靜陰沉:

“依萍,你費了多少時間去收集雪琴的罪證?”

我擡起頭,蹙著眉凝視爸爸,爸爸也同樣地凝視我,我們互望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彼此揣度著對方。然後,爸爸點點頭,咬著牙對我說:“依萍,我想我能摸清楚你有幾根腸子!你相當狠毒!”他又眯起了眼睛,低低地加了一句話,低得我幾乎聽不清楚:“一只小豹子,利牙利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