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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不要用槍!”

大概是聽到了“槍”字,雪姨的咒罵聲驀地停止了。爸爸挺直地站在桌子前面,殺氣騰騰,那支手槍靜靜地躺在桌面上。空氣凝住了一會兒,雪姨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了,片刻之後,爸爸放松了眉頭,把那支槍推遠了些,坐回到椅子裏。我松了口氣,爸爸對如萍皺皺眉,冷然地說:

“如萍!你出去!我要和依萍談話!”

如萍怯怯地看了我一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低下了頭,默默地挨出了房門,我望著她蹣跚而去的背影,一瞬間,竟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憐憫情緒。爸爸看著我,說:

“坐下!依萍!”我坐了下去。爸爸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嘆了口長氣。我詫異地望望爸爸,這才發現爸爸的神情竟十分蕭索。剛才的殺氣已經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衰弱,和一種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蒼涼之色。他用手指揉揉額角,近乎落寞地說:

“人,有的時候也會做些糊塗事,我真不知道以前怎麽看上雪琴的,會花上一大筆錢,把她從那個破戲班子裏挖出來。”他停了停,仿佛在思索著什麽,半天後,又自言自語地接了下去,聲音低而蒼涼:“就是因為她有那麽兩道眉毛,和尖尖的小下巴,簡直像透了……”

他住了口,陷進了深思中。我狐疑而不解地望著他,於是,他突然振作了一下說:

“依萍,你看到那邊屋角的大鐵櫃沒有?那裏面是我的全部動產,大部分都是現款。我現在對任何人都不信任,我想,這些將來都只有屬於你了。可惜,混了這麽一輩子,卻只剩下這麽一點點東西。依萍,你過來看看!”爸爸從懷裏摸出一把鑰匙,要去開那個大鐵櫃。

“算了!爸爸,”我阻止說,“我不想看,你讓它放在裏面吧,反正我知道那裏面有錢就行了。”

“有錢,但是不多,”爸爸說,坐了下來,“依萍,我希望不讓你吃苦。”他嘆了口氣,又說:“現在,我只有你這一個孩子了……”

“你還有如萍、夢萍……”

“我怎麽知道他們是我的孩子呢!”爸爸蠻不講理地說,“她媽媽會偷人,她們就一個都靠不住!夢萍和她媽媽一樣地不要臉,沒出閣的女孩子就會養娃娃,如萍——她哪裏有一分地方像我?一點小事就只會掉眼淚。爾豪,那個逆子更別提了!提起來就要把我氣死……依萍,只有你還有幾分像我,我希望你一生不愁吃不愁穿……”他又沉思了半響,再說:“我小時候,無父無母,到處流浪,有一天,一個富人家請客,我在他們的後門口揀倒出來的剩菜吃,給他家的廚子發現了,用燒紅的火鉗敲我的頭……稍微大了些,我給一個大將軍做拉馬的馬夫,大將軍才教我念一點書,大將軍有個女兒……”爸爸猛地住了口,這些事是我從沒有聽說過的,不禁出神地望著他。他呆了呆,自嘲地搖搖頭,說:“反正,我一生受夠了苦,依萍,但願你不再受苦,我要你有錢……”

“爸爸,你的錢是怎麽來的?”我問了一句早想問的問題。

“錢——”爸爸眯起眼睛來看看我,“什麽來路都有。這個世界只認得你的錢,並不管你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你懂嗎?我可以說它們都是我賺來的!那時候,我每到一個地方,富紳們自會把錢送來……”

“他們送來,因為怕你搶他!”我說。

“或者是吧!”爸爸冷笑了一聲,“我要錢,不要貧窮。”

我望著爸爸,又看看那個鐵櫃,那鐵櫃裏面有錢,這些錢上有沒有染著血汙,誰知道呢?爸爸仰靠進安樂椅裏,微微地闔上眼睛,他看來十分疲倦了,那眼皮上重重疊疊的皺紋堆著,嘴角向下垂。許久許久,他都沒有說話,我想,他可能就這樣睡著了。我悄悄地站起身來,想走出去,爸爸沒有動。我走到桌前,對那把手槍凝視了幾秒鐘,手槍!不祥之物!我無法想象把子彈射入人體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無論如何,我還沒有要置雪姨於死地的念頭。略一遲疑,我偷偷地取了那把槍,退出了爸爸的房間,爸爸仍然靠著,呼吸沉緩而均勻。

拿著槍,我走進了如萍的房裏。如萍正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發愣。她的短發零亂地披掛在臉上,失神的眼睛茫然地瞪著我。一時間,我根本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好,接著,我發現手裏那把礙事的槍,我把槍遞給她說:

“你找個地方藏起來吧,在爸爸手裏容易出危險。”

如萍接過了槍,默默地點了點頭。

“雪姨四天沒有吃東西嗎?”我問。

“頭兩天夜裏,我從窗口送過東西去,後來爸爸知道了,大發脾氣,就……就沒有再送了。”如萍囁嘯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