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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已經走了。

媽媽帶著滿頭發的雨珠走過來,輕輕地牽住我,把我帶回家裏。坐在玄關的地板上,我用手蒙住臉,好半天,才疲倦地擡起頭來,玄關旁邊的墻上掛著一份日歷,十二月十四日。我望著,淒然地笑了。

十四日,我低低地說,“他是來告別的,明天的現在,他該乘著飛機,飛行在太平洋上了。”

明天,是的,十二月十五日。

我披上雨衣,戴上雨帽,走出了家門。天邊是灰蒙蒙的,細雨在無邊無際地飄飛。搭上了公共汽車,我到了松山。飛機場的候機室裏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鬧嚷嚷的一片,雨傘雨衣東一件西一件地搭在長発上,走到哪兒都會碰上一身的水。我把雨帽拉得低低的,用雨衣的領子遮住了下巴,雜在人潮之中,靜靜地,悄悄地凝視著那站在大廳前方的何書桓。

他穿著一身淺灰色的西裝,打了條銀色和藍色相間的領帶。盡管是在一大群人的中間,盡管人人都是衣冠齊楚,他看來仍然如鶴立雞群。我定定地望著他,在我那麽固定而長久的注視下,他的臉變得既遙遠而又模糊。他的身邊圍滿了人,他的父親、母親、親戚、朋友……有一個圓臉的年輕女孩子,買了一串紅色的花環對他跑過去,她把那花環套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大聲笑,大聲地說些祝福的話。他“仿佛”也笑了,最起碼,他的嘴角曾經抽動了幾下。那始終微鎖的眉頭就從沒有放開過,眼珠——可惜我的距離太遠了,我多麽想看清他的眼珠!不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清亮有神?

擴音器裏在通知要上機的旅客到海關檢查,他在一大堆人拉拉扯扯下進入了驗關室,許多人都擁到驗關室的門口和窗口去,我看不到他了。我走到大廳的玻璃窗前,隔著玻璃,望著那停在細雨裏的大客機,那飛機在雨地裏伸展著它灰色的翅膀,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半小時之後,它將帶著書桓遠渡重洋,到遙遠的異國去。以後山水遠隔,他將距離我更遠,更遠了。

他走出了驗關室,很多人都擁到外面的鐵絲欄邊,和上機的人招呼,叫喊,叮囑著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囑過幾百次的言語。我株守在大廳裏,隔著這玻璃門,沒有人會注意到我。上機的旅客向著飛機走去了,一面走,一面還回頭和親友招呼著。他夾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間,踽踽地向飛機走去,顯得那麽落寞和蕭然,他只回頭看過一次,就再也不回顧了。踏上了上機的梯子,在飛機門口,他又掉轉身子來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實上,他的整個影子都在我的眼睛裏變得模糊不清了。終於,他鉆進了機艙,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飛機起飛了,在細雨裏,它越變越小,越變越遙遠,終於消失在雨霧裏。我茫然地站著,視線模糊,神志飄搖。人群從鐵絲網邊散開了,只剩下了淒迷的煙雨和空漠的廣場。我淚眼迷離地瞪著那昏茫的天空,喃喃地念:

明日隔山嶽,

世事兩茫茫。

事實上,在沒有隔山嶽的時候,我們已經是“兩茫茫”了。大廳裏的人也已逐漸散去,我仍然面對著玻璃窗,許久許久,我才低低說了一句:

“書桓,我來送過你了。”

說完,我喉嚨哽塞,熱淚盈眶。慢慢地回過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機場,所有的出租汽車都已被剛才離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進雨衣的口袋裏,冒著雨向前面走去。一陣風吹來、我的雨帽落到腦後去了,我沒有費事去扶好它,迎著雨,我一步步地向前走。這情況,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過一次,對了,在“那邊”看到對我“叛變”的書桓時,我不是也曾冒著雨走向碧潭嗎?現在,書桓真的離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個奇跡,他會出現在我身邊,扶我進入汽車。不可能了!這以後,重新見面,將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沒有仇恨,沒有雪姨和如萍,我們再重新認識,重新戀愛多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會有那一天嗎?

顛躓地回到家門口,我聽到一陣鋼琴的聲音,是媽媽在彈琴。我靠在門上,沒有立即敲門。又是那支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媽媽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麽?而我呢?僅僅在不久以前……

你可記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難忘,往事難忘!

兩相偎處,微風動,落花香。往事難忘,不能忘!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裏耳鬢廝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丼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