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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姨和魏光雄的走私案終於宣判了,魏光雄判了十五年徒刑,雪姨七年,走私品充了公。案子判決時,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我不知道爾傑的下落如何,報上既沒有提及,我也沒有去打聽。至於雪姨卷逃的案子,既然財產已不可能追回,我就不再去追究了。事實上,也沒有時間再讓我去管這些事了,我全心都在爸爸的身上。爸爸,在十一月初,就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我知道他的神志依舊是清楚的。有時,他竭力想跟我說話,而徒勞地去蠕動他的嘴唇,喉嚨裏沒有聲音,舌頭無法轉動,瞪著的眼睛裏冒著火,我可以領略他內心是何等地焦灼、不耐和憤怒。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恨不得代他說話,恨不得有超人的本領,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麽。接著,他連蠕動嘴唇的能力都沒有了,只能轉轉眼珠,睜眼,及閉眼。

我日日伴在爸爸的病床前面,看著生命緩慢地,一點一滴地,從他體內逐漸消失,這是痛苦而不忍卒睹的。有時,望著他瞪大眼睛想表示意思,我會無法忍耐地轉開頭,而在心中祈求地喊:

“幹脆讓他死吧,幹脆讓這一切結束吧!這種情形是太殘忍,太可怕了!”

十一月底,爸爸已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緊繃在骨頭上,他的濃眉凸出來,眼睛深陷,顳骨聳立。乍然一看,像極了一具骷髏。黑豹陸振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曾叱咤風雲,打遍天下,而今,卻成了個標準的活屍,無能為力地躺在這兒等死!這就是生命的盡頭?未免太可悲了!意識和神志已經成為爸爸最大的敵人,僵硬地躺在那兒,而不能禁止思想,我可以想象他那份痛苦,整日整夜,他瞪著眼睛,腦子裏在想些什麽?童年的坎坷?中年的跋扈?老年的悲哀?這些思想顯然在折磨他,而一直要折磨到死,生命,到此竟成了負擔!

一天,我倚在爸爸病床前面,看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看到後面,我放下書來,瞪著爸爸發呆。傑克·倫敦筆下的“海狼”是一個何等頑強的人物,爸爸也是,不是嗎?可是,再頑強的生命也鬥不過一死!一時間,我對生命充滿了疑惑和玄想,怔怔地落進了沉思裏。

爸爸的眼珠轉動得很厲害,顯然他又在想著表示什麽了,我俯近他,他立即定定地望著我,眼睛是熱烈而渴切的。我端起了小茶幾上的茶杯,這是每次他望著我時唯一可表示的要求,用小匙盛了開水,我想喂給他喝。但,他憤憤地閉上了眼睛,我弄錯他的意思了。放下杯子,我笨拙而無奈地問:

“你要什麽?爸爸?”

他徒勞地瞪著我,眼珠瞪得那麽大,有多少無法表達的意思在他心中洶湧?我努力想去了解他。但,失去了語言做人與人之間的橋梁,彼此的思想竟然如此難以溝通!我呆呆地瞪著他,毫無辦法了解他。

“你有痛苦嗎?爸爸?你哪兒不舒服嗎?”

他的眼睛噴著火,狂怒地亂轉一陣,他已經生氣了。我皺皺眉,緊接著問:

“你想知道什麽事嗎?我一件件告訴你,好不好?”

於是,我坐在他的床邊,把我所知道的各人情況,一一告訴他:雪姨的判刑,夢萍已出院,爾豪在半工半讀……種種種種。當然,我掩飾了壞消息。像房子已賣掉,爾豪住在貧民窟裏,夢萍,據說身體一直很壞,以及書桓的離我而去。但,當我說完之後,爸爸依然徒勞地轉著眼珠,接著,他失望地閉上了眼睛,我知道,我始終沒有弄清楚他的意思。

我倚床而立,默然地凝視著他。他希望告訴我什麽,還是希望我告訴他什麽?但願我能了解他!過了一會兒,我看到有水分從他的眼角滲了出來,沿著眼尾四散的皺紋流下去。我大吃一驚,這比任何事都震動我!陸振華!不,他是不能哭的,不能流淚的!他是一只豹子,頑強的豹子,他不能流淚!我激動地喊:

“爸爸!”

他重新睜開眼睛,那濕潤的眼睛清亮如故,年輕時,這一定是一對漂亮的眼睛!是了,爾豪曾說我有一對爸爸的眼睛,事實上,爾豪也有對爸爸的眼睛!現在,當我面對著爸爸,如同對著爾豪和我自己的眼睛。我心緒激蕩,而滿腹淒情,這一刻,我覺得我是那樣和爸爸接近。

爸爸潮濕的眼珠悲哀地凝注在我的臉上,我倚著床,也悲哀地望著他。那一整天,他都用那對潮濕的眼睛默默地跟蹤著我。

晚上,我疲倦地回到家裏,聽到一陣鋼琴聲,彈奏得並不純熟,不像是媽媽彈的。我敲敲門,琴聲停了。給我開門的是方瑜!我驚異地說:

“好久沒看到你!”

方瑜笑笑,沒說話,我們上了榻榻米,方瑜倚著鋼琴站著,微笑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