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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薇,”媽媽的聲音好像來自極遠的浮雲裏。“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或者,你很恨我們,恨我和你爸爸。不過,詠薇,雖然人生大多數的悲劇都是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假若人能夠逃避悲劇,一定會逃避……”她困難地停住了,悲哀地問:“你懂我嗎?詠薇?”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唉!”媽媽嘆口氣。這些日子來,她最多的就是嘆息和眼淚。“有一天你會懂的,等你再長大一些,等你再經歷一些,有時候,人要經過許許多多事故才會成熟。”又停頓了一下,她握住了我的手,“總之,詠薇,你要知道我把你送到這兒來是不得已的,我多麽希望你能快樂……”

一股沒來由的熱浪突然往我眼眶裏沖上來,我大聲地打斷了媽媽:

“但是,我永遠不會快樂了,永遠不會!”

“你會的,詠薇,生命對於你不過是剛開始,你會有快樂。”媽媽的語氣中有幾分焦灼和不安。“詠薇,是爸爸媽媽對不起你。”

那股熱浪沖出了我的眼眶,我把頭轉向窗子,我不要媽媽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我不要!為什麽我要讓媽媽難過呢?她的煩惱已經夠多了。

“好了,我們快到了,”媽媽勉強地提起精神,故作輕快地說,“你不要懊惱,詠薇,你會很快就愛上鄉間的生活,章家的農場非常美,包管你在這兒生活三天,會把城市裏的煩惱都忘得光光的!”

它一定很美,我可以想象出來,事實上,現在一路上的風景已經令人忘我了。我們的車子一直在山路爬上爬下,雖然太陽依舊明朗地照耀著,氣溫卻降低了很多,我不再感到灼熱和燥渴。路的兩邊全是蘆花,車子後面跟著的是滾滾的黃土,被車子所揚起的。這條路該是橫貫公路上的支道,山坡上鸞鸞茸茸的綠讓人心醉。車子向山裏不停地開駛,仿佛駛進了一團融解不開的綠色裏。媽媽對章家的農場是很熟悉的,她和章伯母(有時我也叫她朱阿姨)是從中學到大學的同學,也是結拜的把姊妹。自從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交惡之後媽媽就經常到章家農場裏去一住數月,她稱這種逃避為“綠色治療”,用來治愈她的煩惱和憂愁。因此,我對章家農場及這一大片的綠都沒有太大的陌生感。

媽媽叫司機減慢了速度,我注意到路上有一條岔道,寬闊的程度仍然可以讓車子直接駛進去,岔道口上有一個木牌,木牌上雕刻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字:“青青農場”。這四字下面還有幾個小字,車子太快我沒看清楚,只看清一個“白”字。車子滑進了岔道,岔道兩旁有規則地種植著一些冬青樹的幼苗,再過十年,這些樹會成為巨木濃蔭。我似乎已經看到了十年後的景象:濃蔭下的山徑,秋天積滿了落葉,夏天密葉華蓋,春天,枝上該全是嫩嫩的新綠,還有冬天,蒼勁的枯枝雄偉超拔地挺立著……我的思想跑遠了,我一徑是這樣的,常常會坐在那兒胡思亂想。車子猛地停了,我驚覺地擡起頭來,看到車子前面站著一個農夫,他正揮手要我們停車,一頂鬥笠歪歪地戴在他的頭上。

我和媽媽分別從車子兩邊的門裏下了車,迎著風,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長途乘車使我腰酸背痛,迎面而來的山風讓我神志一爽。媽媽拍拍身上的灰塵,也不由自主地挺挺背脊,說了句:

“出來舒服多了!”

那個農夫大踏步地向我們走來,到了我們面前,他把鬥笠向後推了推,露出一綹黑黑的頭發,說:

“許阿姨,媽媽要我來接你們,算時間,你們來晚了!”

“我們在台中多待了一會兒,”媽媽說,嘴邊浮起了笑容。“淩霄,來見見我的女兒!你們不是第一次見面,小時候見過的,記得嗎?”

我瞪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農夫”,他叫媽媽許阿姨,那麽,他該是章伯母的兒子了,他可一點也不像我想象中的農場小主人,鬥笠下是張紅褐色的臉龐,有一對和他膚色不相稱的眼睛,帶著抹沉靜和深思的神情,眼睛下面,鼻子和嘴都顯得太秀氣了,這就和他那身滿是泥汙的圓領衫及卡其褲更不相配。他可以打扮得整潔一點的。如果換掉他這身不倫不類的裝束,他應該並不難看。

“嗨,詠薇,”媽媽推了我一下,“你發什麽呆?這就是章家的大哥,章淩霄,你叫聲章大哥吧!”

我不慣於叫別人什麽哥哥姐姐的。低聲地,我在喉嚨裏哼了一聲,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哼的是句什麽。章淩霄對我微彎了一下腰,就掉過頭去對媽說:

“我們進去吧,媽媽和爸爸都在等你們!”

“把車子打發掉,我們走進去吧!”媽媽說。

付了車錢,章淩霄提起了我所帶來的小皮箱,我們向農場裏走去。事實上,我不知道這算什麽農場,我眼前是一片的綠野,青色的草繁茂地生長著。除了草以外,我看到一塊塊像巖石般灰色的東西,在綠色的草地上蠕動著,我忍不住驚呼了一聲,詫異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