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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地往前走著,眼睛注視著腳前的地下。到了醫院門口,她擡起頭,卻一眼看到可欣和紀遠肩並肩地走出醫院。出於下意識,她在廊柱後面隱住了身子,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有看到湘怡,紀遠幫可欣拿著傘,兩人慢慢地向街頭走去。可欣在熱烈地談著什麽,小小的、黑發的腦袋靠近了紀遠寬闊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雨霧蒼茫的街頭,才轉過身走進醫院。她對自己搖了搖頭,滿心的困惑和不解。近來,紀遠每日黃昏送可欣回家,幾乎已經變成一條不變的課程。這也沒有什麽不對,但,又有些不太尋常。她曾問過可欣:

“你和紀遠都談些什麽?”

“嘉文。只是談嘉文。”

只是談嘉文?當然啦,這是一個兩人都很熟悉的題目,一個的好朋友,另一個的未婚夫。他們有的是談不完的資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著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樓,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擁有相當大的一間,還有待客的沙發和藤椅。她敲了敲門,裏面,嘉文在說“請進”,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哦,是你,”嘉文說,他已經下了床,靠在沙發裏,百無聊賴地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紀遠和可欣剛剛走,你沒有碰到他們?”他問。

“噢,沒有。”湘怡很快地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說謊,才說過她就臉紅了。

“沒碰到嗎?”嘉文快快然地說,頓時又無精打采起來,重復地說了句,“他們剛剛走。”

湘怡在沙發上坐下,仔細地打量著嘉文,後者的神情有些落寞。“是不是明天出院?”她問。

“是的,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惱地說,“住醫院住得我難過透了!”

“何不去躺躺?”

“躺著也是無聊。”

“看書?”

“看不進去。”

“你躺著,我念給你聽,怎樣?”

“怎麽敢——”

“有什麽關系,反正我也沒事幹!”她很快地打斷他,立即接過他手裏的書,用溫和而鼓勵的眼睛望著他,“好嗎?”

“不好意思。”

“別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覺得很溫暖,很開心,“你去躺著,我會讓你很舒服,我喜歡服侍別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師大,我就要去念護專,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護士。”

“但是你怕見血。”

“怕見血?誰說的?”

“可欣。”

“哦哦,”她的臉又紅了,“是的,我有些怕見血。好了,現在,去躺著吧。”

他躺上了床,她打開了書,室內的光線昏昏暗暗,她的辮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陰影。她低柔地念了起來,圓潤的聲調如山泉輕瀉。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房門被陡地沖開了,嘉齡帶著一頭的雨珠闖了進來,一件花格呢的長大衣裹著她,垂著長穗子的圍巾繞在脖子上。她看來年輕、美麗,而且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樣?”她撲到床邊,帶笑地揉了揉嘉文的頭發,又親昵地擠擠眼睛,“星期天,我們給你籌劃了一個大的慶祝會!”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邊,她悄悄地說,“我預先泄漏一個秘密給你聽,你別告訴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準備當眾宣布你和可欣訂婚,現在正忙著幫你們訂戒指呢!”

嘉文愣了愣,這消息帶給他一陣欣喜的激蕩,眼睛裏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齡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轉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語氣說:

“湘怡,看到紀遠嗎?”

“紀——遠——?”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紀遠!看到沒有?我到處都找不到他!他的房東老太太說他成天到晚沒人影子,這個紀遠不知在搞什麽鬼!”

“你找紀遠做什麽?”嘉文問。

“有事嘛!”

“嘉齡,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來計算的,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沒有誠意。”嘉文說。

“呸!說這些幹嗎?我又不追求他!”嘉齡瞪大眼睛,不耐地跺跺腳,“你到底看到他沒有?”

“剛剛從這裏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們去!”嘉齡嚷著,把圍巾拋向腦後,一轉身就向室外沖去,連“再見”都來不及對屋子裏的人說。嘉文目送她跑得沒影子了,才掉轉眼光,對湘怡笑笑,說:

“嘉齡真是!”

湘怡沒表示任何意見,只也微笑了笑,帶著幾分惘然和蕭索。然後,她低下頭,又用她清晰低柔的聲調,念著剛剛被嘉齡所打斷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跡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地踱著步子。雨在傘面上低吟,風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積著,雨霧迷蒙,到處都是灰茫茫的一片。這幾條街道,他們早就走熟了,在這些街道上,他們已談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個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種種種種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