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麟兒

天上神仙府,地上帝王家,天上的神人若高高側目下來恐怕也不得不感嘆一聲,論起堂皇富麗,這地上帝王的皇城比起天人的靈霄怕也是不遑多讓的,尤其在深夜,千萬盞琉璃宮燈次第通明之時,人間的燈火與天上的星辰呼應,更有穿梭在長廊中的掌燈宮人,二三一列,提著華麗的宮燈,落地無聲的行走著,剛好及地的宮衣衣裾拖過地面,素白的手一盞盞的添油換燭,靜默虔誠的神情,配著巍巍皇城看來,堪稱天上人間。

一身明黃龍袍的景帝遲遲不肯就寢,拖著鞋子在殿內團團轉,連累得整個皇城幾乎無人安眠。"萬歲,夜深了,喝碗湯暖和一下吧。”宮侍長面帶憂色的端過一盅湯勸道。景帝接過,碗剛湊到嘴邊想起什麽又嘆氣放下,宮侍們交換了幾個眼神,卻是無人敢再上前勸,無奈退到一邊。

淑貴君產子,已然痛了足三個時辰了,皇嗣卻依舊沒有要出生的跡象,昭陽殿內宮侍穿梭,外殿禦醫交頭接耳,人人都是神情惶惶,一頭大汗。帝嗣艱難,陛下慎之又慎,整整八個月的“不夜天”足見帝期盼之心何等之切,這當口,貴君與那未出生的皇嗣要有個萬一,這滿宮的人誰受得起龍顏震怒?昭陽內殿,怕透風傷身,門緊緊的掩著,遠不如外面人頭攢動,幾個宮侍面上也不見慌亂之色,織錦繡緞的龍鳳帷幔重重,最裏面靠墻放著一張檀木雕花鳳床,淑貴君正在其上輾轉呻吟,任誰也想不到這鳳床下會別有玄機。

一條秘道彎彎轉轉的連向皇城幽深僻靜處一深宮,遵照“不夜天”的旨意,這裏雖然偏僻卻也是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只是禁衛巡視自然不如堂皇主宮那麽幾乎不斷絕的頻繁,而且因為沒有主位君儐入住,只幾個年長宮人例行照料免得荒廢,尤其顯得空蕩無人罷了。殿內除了兩個照看燈火的老宮侍對坐著打瞌睡外再無旁人,但你若以為闖這裏會比闖現在的昭陽殿輕松,那你可就大錯特錯了。

內室,一長發披散,儼然剛產子未久的產夫倚靠在床上懷中抱著一個繈褓與秦太後僵持著。“皇兒!”秦太後微微挑起眉。正看著孩子的產夫微微側過頭來,除了臉色蒼白額頭虛汗,赫然跟殿上焦慮不已的景帝竟長得一般無二。

這說來也不希奇,像皇帝這種靶子類型的高危工種總會給自己培養幾個替身的,歷朝歷代皆不例外,前朝有位荒唐皇帝更對此道深入研究,一氣養了十幾位,有事沒事換著使,連朝臣都時常鬧不明白堂上君王是真是假,讓天下有志於刺皇一道的荊軻們泄足了氣。不過以男子為替身卻是罕見,眼下狀態更是詭異。

皇兒,休得再說,快把孩子給父後!”秦太後上前一步伸出手去要抱走孩子。姬嬽側身讓過,依舊不肯放手。“皇兒!”見景帝還固執,秦太後有些怒了。

景帝低頭看嬰兒,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過嬰兒的小鼻子,神色間竟露出一股愛憐,擡頭目視著父親,正色道:“兒自曉事起,無一刻不如履薄冰,近乎早忘卻這男兒之身,更未敢奢望能得此天眷,父後也為人父,何忍要孩兒棄子?” 秦太後蹙眉:“你之心為父自然明白,眼下不過是權宜之計,日後尋著由頭這孩子自然送回你身邊,何至如此?”

景帝苦澀,微微一嘆道:“孩兒以男兒之身欺宗背祖為帝十七載,日夜嘔心瀝血費盡心機,卻從未想過有善終之日,唯有太平,兒雖多有欺瞞,卻是本心相待,誠意相交,若如父後之言,以女換子,縱然不被覺察,然兒再無顏面對,天地間生若死矣。”秦太後聞言心中不免一酸,是他對不起他,若非他這個父親,姬嬽怎會如此?但事到如今早騎虎難下,悔之晚矣,不由強忍了心大怒道:“糊塗!你母再無公主存世,你百年基業在身,怎做這兒女之態?”

景帝卻自嘲一笑,漠然道:“兒之姿態猶有何意?燕王何等人才,她若有心,子有何妨?若無心,女又如何?恐只畫蛇添足沒的讓人恥笑。”秦太後一愣,他這孩兒自登基以來,殺伐果決,世間女兒少有及得上,就是比起歷代先帝們,說句犯忌諱的話,除了太祖太宗不敢說,其余倒都是要強些。登基為帝是他這個父親難為他不假,可這時日漸漸的,皇帝做得威嚴日甚,比得先帝那幾個公主姐妹越發不堪,恍惚這帝位天生就該是他的,他心裏的愧疚惶恐也是日漸的稀了,時常面對著自己都快忘了這原是個男兒了,幾曾見他露出過這種神態?那君太平即使再不凡,貼了他一個水晶樣的小兒便罷了,又何止讓人中之龍的大兒這般貼著小心,小輩實在可恨!暗自咬牙,然而時間緊迫容不得他多想,看著臉色越加蒼白卻強硬支撐著的長子,強壓下心中痛楚,板著臉道:“休得多言,孩子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