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後的兩次考試。其間照樣到咖啡館打工。每天晚上回到寢室,等待著我的,仍然是兩瓶灌得滿滿的開水。我以為又是安安偷懶,讓修嶽代勞,不料安安說,水是馮靜兒替我提的。

我知道馮靜兒很少親自提水,她的水一向是路捷提的。

趁她晚自習還沒走,我去謝她,她看上去一臉疲倦:“哎,客氣什麽。你每天回來得這麽晚,天也冷了,沒熱水怎麽行。”我說,那就替我謝謝路捷。

“可別謝錯了人!路捷參加了個GRE提高班,哪裏有空,他的水還是我提的呢。”她笑道。在我的心中,馮靜兒一向是志得意滿的,不知怎麽,今天的笑卻有點蒼涼的意味:“我們一直想請瀝川吃飯,偏他不肯賞臉。他替路捷改的申請信挺管用的,好幾個學校來函。我們選了芝加哥大學,人家答應免一部分學費。你知道,像芝大這種學校,很少給本科生免學費的。路捷在國外有親戚,可以替他擔保。現在,一切就序,只差錄取通知書了。”

“這不是天隨人願,皆大歡喜嗎?”我替她高興。

“是啊。”她的語氣淡淡的。

“你呢,打算怎麽辦?”

“也打算考托福吧。只是我沒有靠得住的親戚在外國,專業又是英文,不可能有路捷那樣的競爭力,估計不容易出國。”

“可以讓路捷想辦法,如果他已經在國外了,再把你辦出去,應當不難吧。”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出國是怎麽一回事,這種事對我來說,遙遠得像夢。所以只能胡亂建議。

“我們又沒結婚,沒名沒分的,他幫不上太多忙……再說吧。”

這就是和沒有交情的人談話的感覺,吞吞吐吐、藏頭露尾、言不由衷。我和馮靜兒素無交情,承蒙她親自替我提水,十分惶恐。再說,是瀝川幫的忙,和我沒什麽關系,讓我來承她的情,真是不敢當。所以和她一說完話,我立即出門到小賣部買了兩個熱水瓶,以後中午一次提四瓶水,這樣,就用不著欠人情了。

瀝川給我買大衣的事,經過蕭蕊繪聲繪色的解說,傳遍了這一層樓的寢室。我成了某種童話故事的女主角。最流行的兩個版本則是:A,我不過被某富家公子包養的小蜜,自己當了真,其實人家只是貪新鮮,玩玩罷了。B,我課余在某娛樂城做小姐,為賺外快,泡上了大款。英文系和音樂系在我們大學臭名昭著,因為有次警察突然行動,在一家歌舞廳就抓了二十多個出台小姐,其中有七個是大學生,全部被學校勒令退學。其中有個女生不堪此辱,上吊自殺,就死在我們這層樓的某個寢室裏。

這是什麽世道,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閑言如虎,人人滿腔殺機。

我只有十七歲沒錯,可是我並不認為我要等到三十七歲,才能真正了解男人,了解瀝川。

除了考試的那兩天外,瀝川每隔一天給我打一次電話。看得出他很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飯,要準備資料,要修改圖紙,日程以分計,排得滿滿的。手機打長途,效果不好,說得斷斷續續,我們倆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此外我還擔心電話費太貴,不肯多說,彼此問候幾句就收線了。

考完試後,我在寢室好好地睡了幾天覺,便到火車站排隊買回雲南的車票。時至春運,賣票的窗口排起了長隊。火車站每天八點開始售票,一直到下午五點。通常的情況是,窗口的門一打開,不到十分鐘,當天的票就賣完了。第一天,我不知底細,上午九點去就沒買著。一打聽,買到票的都是當晚排了一通宵的。車站滾滾人潮,勾起了我思鄉之念。我立即回寢室拿了足夠的水和幹糧,帶上修嶽送我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加入到排隊的熱潮當中。

我排了一個通宵,好不易熬到天亮售票口開門,排在我前面的人,都是一人要買好幾張的,眼看還差十個就要輪到我了,小窗“哢”地一聲關掉了。一張白紙掛出來:“今日票已售完。”我忙向一位買到票的大叔取經。他說:“排一天怎麽夠?我都排三天了。今天還差一點沒買上呢!”

我屬於這種人:以苦為樂,越戰越勇。我到小賣部買了一杯雀巢速溶咖啡,一口氣喝幹,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廁所洗漱,然後精神抖擻地殺回售票口,開始了新一輪的排隊。就是去廁所的那十分鐘,我的前面又站了二十幾位老鄉。

就在排隊這當兒,我已經看完了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在書的最後幾頁,夾著一個書簽,抄著一段歌詞:這些年 一個人風也過 雨也走有過淚 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麽真愛過 才會懂會寂寞 會回首終有夢 終有你 在心中修嶽寫得一手好書法,是我們大學書法競賽的第一名。他也打過工,打工的時候也想去咖啡館,可惜沒人要,只好去老年大學教書法。唉,他嘆氣,說老年人的學習熱情真高,他希望自己能有那麽一天,去學一樣學問,不為錢,不為生計,什麽也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