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3/4頁)

朱碧瑄的眉色中隱隱有一絲疑惑。瀝川說話的時候,一直牽著我的手。

“有什麽事嗎?”瀝川問。

“有幾個文件需要您簽字。還有,標書最後的翻譯件,需要您過目。”

“英文的你看過就行了。法文和德文的留給我。”

他接過筆,坐下來,飛快地看文件,飛快地簽字。

我和朱碧瑄對視而笑,很禮貌。

“朱小姐是英文系的嗎?”我問。

“北外英文系。謝小姐呢?也學英文?”

“是啊。師大一年級。”

“你們系的馮介良教授是勞倫斯專家,我寫論文時,曾用心研讀過他的專著。”

“嗯,他的教學聲望非常好。我明年打算選他的課。”

“謝小姐喜歡廈門嗎?”

“很喜歡。朱小姐是第一次來廈門嗎?”

“不是,因為這個項目,我跟著王總來過好幾次。”

我覺得,朱碧瑄說話的樣子,自始自終帶著一股閱人無數的職業風範。她淺淺地聊,其實很謹慎,不痛不癢,生怕說錯一個字。而我,一邊說一邊用腳磨蹭著地毯,像個被罰站的小學生。

瀝川簽完了字,站起來說:“迅達集團的晚宴,何總會替我出席。”

“這個……那邊的柯總一再說,王總一定要到,他要與你對飲三百杯,不醉無歸。”

“就因為這話,我才讓何總去,他的酒量大。”想了想,他嘆了一聲:“算了,上次那頓飯我沒去,人家沒有介意。這次再不去,會懷疑我的誠意。我還是去吧。幾點鐘?”

“七點。”

瀝川十點鐘醉醺醺地回來,進門直奔衛生間,趴在馬桶邊狂吐。

我擔心地看著:“你怎麽這麽實心眼兒,真跟人家喝三百杯呢!”

他吐了有足足十分鐘,這才爬起來去洗澡。走路顛倒,手扶著拐杖都站不穩。

“坐下來,我幫你洗。”我心疼壞了。

“不用,我自己可以。”不知哪來的力氣,他把我推出門外,“砰”地一聲,關上門。

一會兒,水嘩啦啦地響起來。一刻鐘的功夫,他洗完了,人也清醒了,穿上睡衣鉆進被子裏,一個勁兒地嘆氣:“唉,和這裏人做生意可真不容易。為了一個合同,陪煙、陪酒、陪飯,就差犧牲色相了。酒店的包房裏明明寫著‘無煙區’,裏面的人卻好像沒看見,個個都抽,整間房像是起了大霧一般。怎麽可以這樣呢!”

“有錢掙還抱怨,想想貧困山區的孩子們。”

“我每年都向希望工程捐款。”

他把我拉進被子裏:“我每喝一杯心裏都在想,快點結束吧,讓我早點回來陪小秋吧。”

“不會吧,這麽肉麻?”

“我不忍心讓你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賓館裏。”

“我沒有孤零零,”我說,“我吃完晚飯,下去遊泳,又去打電子遊戲,然後,還上街看了一場電影,賀歲片,葛優演的,真好看。剛到屋不久,你就回來了。”

他從背後抱住我,用遙控器打開電視:“上次那個《牽手》,放到第幾集了?”

瀝川有一點跟我認識的男人大不相同。他不怎麽喜歡看球,或者看體育頻道。他喜歡看電視連續劇,言情劇、武打劇、歷史劇都可以,哭哭啼啼的那種,越長越好,來者不拒。他的理由是,電視劇可以幫他熟悉漢語,尤其是日常對話。而體育台則用不著看,自己記得堅持鍛煉身體就好了。

他找來找去,換了幾十個頻道,都沒找到《牽手》。最後落在一個沒頭沒尾的日本電視劇上。片中有插曲,是日文,他一聽就說:“我換了啊,是悲劇,不看。”

“不是說你不怎麽懂日語嗎?”

“再怎麽不懂,比你還是懂得多。”

“我二外是日語。”我用日語說。

然後,他說了一句日語,我大眼瞪著他,居然聽不懂。

“松尾芭蕉的俳句。”他說,“你心服口服了沒有?”

“你這人謙虛有沒有底線?”

“沒有。如果我是你,在這種水平,我幹脆不告訴人家我有學二外。”

我跳起來,做勢要掐他。他舉手投降:“下回有不懂的日語作業,我幫你做,不收工錢。真的。你饒了我吧!”

第二天,我們在機場告別。我回北京,瀝川去沈陽。等他從沈陽回來,寒假已經結束了。我仍在老地方打工。爸仍然給我寄錢,一個月一百塊,比以往多了一倍。他不給我寫信。我寫給他的信,他也不回。我覺得,爸對我有深刻的洞察力,他好像知道我在幹什麽,而且知道我會像他那樣,無論走上哪條路,都會越走越遠永不回頭。所以,他根本不想浪費時間來勸我。

瀝川回來之後,我在龍璟花園的公寓裏陪他住了十天。這十天,我們如膠似漆,日子過得猶如一對夫婦。我們的合影掛在墻上。那小偷雖然偷了相機,照相的技術還真不壞。我最喜歡其中的一張,背景是遠遠的街燈,瀝川回首,幫我撩過一縷飄在臉上的頭發。那一刻,他側對著我,關愛之意流露無余。之後,他回蘇黎世老家,看望生病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