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番外: 孩子

結婚後六個月,瀝川的健康狀況漸趨穩定,開始恢復工作。我們仍然住在昆明,瀝川每周會有兩天飛往北京打理CGP的業務。但他的大多數設計稿是在昆明的家中完成的。我所屬的翻譯公司業務也很繁忙,筆譯減少了,口譯的任務卻加重了,我亦頻頻出差。

結婚後,同事們都以為我會放棄工作做個全職太太,我一向做不慣閑人,瀝川亦表示尊重我的選擇。

那年七月,瀝川應邀去意大利西西裏島參加一個建築界的年會。在此之前他先趕往瑞士完成了一個商業中心的設計案。我則因為公司接了一個政府旅遊團無法抽身,我們於是整整相別了兩個月。旅遊團的任務剛一結束,我便請了兩個月的長假回瑞士。彼時瀝川已交完圖紙在西西裏開會,他吩咐司機費恩來機場接我,讓我在家中等待四天,他開完會立即飛回來相聚。其實他很想偷溜,可是他的報告偏偏安排在最後一天,而且幾位難得一見的合作夥伴聽說他“出山”了,紛紛請他吃飯,他實在無法抽身。

蘇黎世機場沒什麽大的變化。

飛機準點到達。為了避免等行李,我只帶了一個最小尺寸的行李箱,裏面裝著我的電腦、未完成的譯稿和幾本剛剛上市用來打發時間的小說。家裏什麽都有,我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拿。

過關順利,我在出口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尋找費恩,沒看見他。眼前站著清一色的瑞士人,我有點記不得費恩的長相。

驀然間,我卻發現了一張中國人的臉。

那眸子本來是漠然的,一見到我,笑意便如一杯水滿滿地漾了出來。

居然是瀝川!

我驚訝地飛奔過去,撲到他身上。

他將我用力一摟,在我額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是什麽旅遊團啊?曬得這麽黑?”

“不能用黑這個詞,得用麥色。”

“好吧,曬得這麽麥。”

“‘麥’不能做形容詞——”我打趣。

他穿著一套純黑色的西裝,系著一條細細的銀灰色領帶,頭發梳得一絲不亂。

不是說抽不了身嗎,他居然早我一天趕回蘇黎世。

“會開完了?”我問。

“沒呢,我溜出來接你。跟我去西西裏好不好?”他拉住我的手,“賓館樓下有很大的遊戲機室,你可以天天打遊戲。得空我帶你去看火山——活火山,還冒著煙呢。”

他像個小孩子那樣央求我,我看著他連連苦笑。

瀝川是個實實在在的工作狂,一旦接了活就開始日夜顛倒、飲食混亂,忙起來的時候只記得不停地吃一種東西:吞拿魚三明治。有我監督的時候他的作息還算正常,我會勸他不要太熬夜。這兩個月我不在身邊,他果然瘦了一圈。

瀝川知道我不喜歡陌生的環境,尤其是會議、晚宴這類正式的社交場合。我對他在歐洲的工作一無所知,只看過一些他設計的建築圖片。CGP的總部就在蘇黎世,結婚後瀝川一直沒上班,我只陪他參加過一次公司的年終晚宴。許多人操著流利的英文和我聊天,我像只尾巴那樣緊緊地跟著瀝川,應酬幾句便疲於應付,瀝川常常主動將話題接過去。

我嘆了一口氣:“不用特意來接我,給我買張票我轉個機不就成了?你什麽時候到的?”

“比你早到三十分鐘。”他微笑,“正趕上接你,早上的會我溜掉了。”

瀝川的作風相當德國派,是個非常有計劃的人。大病一場之後變得容易改主意了,偶爾會心血來潮地做一些沒頭腦的事兒。他這一趟一定趕得很急,差不多是爭分奪秒的。我腦子一悶,想起以前他說過自己過海關的一些事兒。殘疾人安檢特別麻煩,特別是911以後的美國。盡管攜帶了各種證件瀝川仍被要求和所有的男人一樣,脫下鞋子檢查。對高位截肢的人來說脫鞋是特別艱難的動作。臉皮薄的瀝川每次講到這裏都要抱怨:“This is so embarrassing!(窘死我啦。)”穿義肢過金屬探測器必然會響成一片,遇到格外多疑的安檢員他還被請入單間脫衣檢查。經常旅行的瀝川已習慣了這些程序,大多數機場人員亦相當和善,極個別人懷疑義肢裏藏有炸彈或毒品他亦表示理解。這年頭人肉都可以當炸彈,何況是義肢?

我四下一看,發現了問題:“咦,你的行李呢?”

“沒行李。”他拍拍口袋,“就帶了護照和錢包。”

果然是臨陣脫逃,逃得這麽倉惶,額頭上全是汗。我摸摸他的臉,心疼了:“累不累?”

“還好。”說罷,執意拿過我的行李箱,我沒和他搶。

看看手表,瀝川拉著我快步向候機廳走去:“快點,要登機了。”

到達西西裏的卡塔尼亞是下午兩點。賓館裏面靜悄悄的。瀝川說會議方下午安排了旅遊活動,客人們都出去遊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