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刁難

乾東五所位於禦花園以東,東六宮之北,也稱北五所。原本是皇子居所,後來逐漸轉變,用以安置如意館、壽藥房、敬事房、四執庫和古董房,成了內務府的一個分支。

頌銀要去的是如意館,如意館屬造辦處,那裏平時專事收集西洋玩意兒,現在用來陳列繪畫。也不光是陳列,館內有一幫很出色的畫師,皇上的龍袍小樣就出自那些畫師之手。

如意館裏供職的絕大多數是太監,太監這號人最會趨炎附勢,遠遠見她進了大門,狗搖尾巴似的趕上來,就地打一千兒,“喲,給小總管請安了,您吉祥。”

頌銀笑了笑,“我來瞧紙樣子,今兒要拿了請萬歲爺預覽的,繪好了沒有?”

掌事的應個是,“早預備好了,不敢耽誤了工期。您來瞧,兩件金龍褂、兩件藍芝麻地紗袍、一雙青羽緞皂鞋,全照禮部陳條上寫的樣式定制,沒有半分偏差。”說罷又一笑,“原該我們給小總管送去的,倒叫小總管跑一趟,罪過了。”

“沒什麽,來看一眼更放心,要是哪兒不對,好立時就改。”頌銀扶著帽子,跟他進了二進的畫室裏。

畫師們見了她都停筆行禮,她擡手叫免了。掌事的把紙片攤在日光底下請她查驗,她俯身看,從尺寸到紋樣逐個篩選,每要一套袍褂就得有十幾個小樣供選。其實龍袍定做無非在十二章上做文章,日月星辰、海水江崖,要做出不同的特色來,皇上也講究新意。她看來看去,見一幅工筆的黼黻畫得極好,抽出紙片上下端詳,笑道:“下月齋戒,用這套錯不了。”復挑出了另幾樣交給小太監,讓他們卷起來裝進畫匣子裏,好送到禦前去。

事兒辦完不多逗留,掌事的送出來,到木影壁前叫了聲小總管,掏出個煙壺給她,說:“這是南陽帶回來的鼻煙,我有個把兄弟跟著張將軍定藩,上月探親給我捎來的。我知道您府上什麽都有,未必瞧得上咱們的小玩意兒,可禮輕情意重,請小總管一定代我轉交佟大人。”

宮裏也有人情往來,不管怎麽樣,巴結好上峰總沒有錯的,太監們是人精兒,更是深諳此道。

頌銀不太願意接,笑著推辭,“這怎麽好意思的,您還是留著自個兒用吧!”

“別介,”掌事的說,“您不要就是瞧不上我。您也知道裏頭緣故,要沒有佟大人提攜,我這會兒還在下三處刷馬桶呢,哪兒有我的今天呐!咱們做太監的沒出息,手面小,您別笑話我。這點小意思是我的孝心,您不替我轉交,我還得再跑一趟,多費手腳不是!這煙越新越香,時候長了受潮,東西就糟蹋了。”他雙手捧著往上遞,“您瞧,您還是收下吧,回頭壞了多可惜呀。”

他說手面小,其實一點都不小。頌銀自己不玩鼻煙,但在內務府供職,市面上什麽東西什麽價碼,她心裏都有數。再者說家裏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們都抽蘭花煙,煙市上的門道她也知道些。這南陽煙,小小的一撮要好幾百兩銀子,如今的太監頭兒都肥得流油,送起東西來也不含糊。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你要是死活不拿,他會以為你真看不起他,嫌他的東西來路不正,這條路就斷了。頌銀只得接過來,拱了拱手,“那我就代家父先謝謝孫掌事的了。”

孫太監笑成了一朵花兒,“該當的,千萬別言謝。您一謝,我的孝心就糊了。”說著把她引到館外,塌腰垂手,恭恭敬敬地又打一千兒,“小總管您走好。”

頌銀辭出來,看看時候也差不多了,軍機值房裏早散了議,皇上這會兒應該在養心殿。

白天的紫禁城不設門禁,各處四通八達。穿過禦花園進西一長街,往南走一程子就是遵義門。遵義門是養心殿的偏門,從這裏進去就到養心門。她邁進門檻肅容整理衣冠,遞了牌子等通傳,這時候倒可以靜下心來站一陣子了。皇上接見的時候沒有定規,如果手上無事,半柱香就傳見,若是正忙,等上一個時辰也是有的。

頌銀沒什麽煩惱,畢竟十八歲的女孩兒,也喜歡這陽春時節的天氣。她知道永壽宮的西府海棠正開得繁盛熱烈,世人都說海棠無香,卻不知西府別具一格。那兩株樹有了年頭,樹杆長得既粗且壯,一到花季爭相開放,閉眼細聞,空氣裏帶著隱躍的甜味兒,絲絲縷縷,濃淡得宜。

內務府的做官生涯並不像別人想象的那樣從容不迫,有時她也惆悵,讓玉和桐卿在家養貓逗狗的時候,她沒那個閑暇,整天都得在衙門裏忙。現如今沒有成家是這樣,等將來有了家業也還是這樣。所以有人登門提親,從來沒她的份,別人也忌諱,姑娘家整天和爺們兒混在一起當差,婦道不知守不守得住,更別說伺候男人,在婆婆跟前站規矩了。她的銜兒不像夫貴妻榮的誥命,占個名頭空吃一份餉銀。她是實打實的女官,手裏有權,男人們來看值得敬畏,然而也只是敬畏,做妻依舊不夠格。就比如今天豫親王對她衣著的評價,“女穿男裝,亂了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