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噶爾

  室內光線昏暗,空氣混濁。濃烈的薰香藥味蓋不住長年臥床的病人身上散發出的腐朽味道。

  怡安對於這樣的情景並不陌生。這是死亡的氣味,預示著榻上昏睡的老人不久人世。她靜默地坐在床前,握著老人的一只手,注視著她的氣息,等待著她醒來的時刻。北京那個寂寞宮廷,她送走了三位沒有血緣的長輩。現在,她回到出生的準噶爾,送別嫡親祖母,生父的生母。

  服侍祖母幾十年的嬤嬤說起當年,說她小時候與祖母很親,是祖母最心愛的孫輩,說她每次總會帶些可愛的小玩意送給祖母,祖母總會預先準備好她最喜歡的零食等著她,總是把她帶來的鮮花珍藏,凋謝枯萎也舍不得扔掉。後來這些年,每到草原上鮮花盛開,祖母總要傷感,總要念叨遠方的她。

  她全無印象。她很小被帶去遙遠的北京,獨自被留在那裏,有了新的太祖母祖父祖母,享受著他們的疼愛呵護,忘記了血脈相連的親人,留下祖母獨個在懷念中寂寞,沒想過她還會有回到準噶爾的一天。終於,她回來了,回到她本應該屬於的地方,也許因為祖母十幾年的默默呼喚。

  嬤嬤向她展示祖母年輕時的畫像,講說祖母曾經的美麗和風韻,說她的鼻子眼睛宛然祖母年輕時的模樣。她看向床上沉沉昏睡的祖母,白發蒼蒼,形容枯槁,顏色憔悴,奄奄一息,找不到一絲美麗的痕跡。京城裏的人都說她生得像母親,卻也無法否認有那麽點來自父親那邊的異族風。那就是通過父親,從祖母這裏承繼的吧。

  她側轉身拿起一只幹凈的碗,從水罐中倒出一點清水,將潔凈的白棉布折出一個角,潤濕了,輕柔地擦拭老人有些幹裂的嘴唇。昏迷中的老人下意識地動了動,努力吸取這絲水氣。她便一次次地蘸水,一點點地輕擦。用這個方式喂水,用小勺一點一點喂羊奶,幫著嬤嬤給老人擦臉擦身,這些事她已經做了六七天,越來越熟練。

  到達這裏,見到祖母,已經十天了。初見時祖母就睡著,十天裏幾乎一直昏睡著,只睜過三次眼。第一次,她出去有事。第二次,她聞訊而來,嬤嬤剛說出她的名字,祖母的眼睛已經疲倦地閉上。從那以後,她就盡可能守在祖母身邊,晚上也睡在邊上。

  祖母第三次睜眼,看見她,似乎很高興,笑著說了幾句話。她的突厥語早已不行,只在出京前,皇後請鐘齊海入宮為她惡補了幾天。這裏的人說起突厥語,她幾乎都聽不懂。祖母氣息微弱,口齒不清,然而,她卻聽懂了那幾句話,因為那些熟悉的名字。祖母似乎錯將她認作了母親,說道:“你又來看我了。哈爾濟朗又淘氣了嗎?怡安乖不乖?阿格策望日朗快回來了吧?我就是有點累,歇兩天就好了,你別告訴他們我又病了。”

  她哽咽著剛要說話,祖母已含笑合眼。自那以後,三天了,祖母再沒有轉醒。但她相信祖母會醒來,會認出她,會對她說話。她是祖母等了多時的人哪!祖母不顧眾人勸阻,拖著病體,翻山越嶺,走過沙漠草原,強撐著從伊犁回到博克塞裏,回到她結婚生子,曾生活多年的地方,也是為了就近等候她吧。

  她守著她,守著這位也許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聊盡孝心,等待她蘇醒,滿足她多年的願望,也補一補自己多年的遺憾。

  子欲養而親不在,人生一大悲事。從她真正記事起,就沒有見過親生父母,更沒有孝順的機會。在遙遠的京城,偶然想起準噶爾,她會幻想父親和哥哥生活在崇山大漠某一深處。西行的路上,遠眺西邊的地平線,她曾想象祖父祖母的和藹慈祥。

  至今,她見到的只有垂危的祖母,還有兩天前,那位不請自來別有胸懷的叔叔羅蔔藏索諾。

  羅蔔藏索諾顛覆了她的世界。他說,她父親早就死了,死在宰桑泊,死在俄羅斯人手中,死在同母弟弟噶爾丹策零的算計中。他說,送回北京的棺木裏不是她母親,母親帶著哥哥和父親的殘部逃進了烏孜別裏山口,生死不明。他說,噶爾丹策零侵占了她父母的諸多產業,包括父親為母親置下,母親經營居住多年的阿克蘇行宮,她和哥哥的出生地。他說,祖父策妄阿拉布坦早就知道內情,明白父母的冤屈和遭遇,卻一直包庇縱容噶爾丹策零。

  羅蔔藏索諾表現得義憤填膺,發誓要為長兄長嫂討回公道,讓噶爾丹策零把吞下去的吐出來,得到應有的報應,要把她父親應得的榮譽,她應得的財產都還給她和哥哥。為了她的父母,為了她哥哥,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準噶爾,為了清準之間的和平,羅蔔藏索諾希望她能夠利用皇帝對她的寵愛,利用她對西北清國駐軍的影響,幫助他,共同對付噶爾丹策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