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

  紫禁城,慈寧宮。宮女太監們小心地放輕腳步,放低聲音,盡量不弄出聲音,打擾太後午睡。

  太後鈕祜祿氏微閉著眼睛,並沒有睡著。年紀大了,覺少,她只是想要清靜清靜,放任自己回到過去的歲月,神遊一番。

  她出生時,阿瑪請人為她算命。那位先生說她將是日邊紅雲。阿瑪大喜,為她起名初雲。這個名字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用過,也沒人知道了。如今,天下人都只知道她是“太後老佛爺”,乾隆皇帝生母。

  滿人家的女兒照例要選秀,一旦被選上,到了皇上身邊,可不就是“日邊雲”?鈕祜祿氏是滿洲大族,阿瑪官職不高,卻有幾門顯赫的親戚,是康熙爺的孝昭皇後和溫僖貴妃的堂兄弟。這樣的身世,加上一點機緣,成為“日邊紅雲”並非不可能。阿瑪希望她之後出生的妹妹也有一樣的運氣,除了初雲,還有二雲,三雲。能夠光耀門楣的日邊雲,越多越好。

  她還是小姑娘初雲的時候,家中不是十分寬裕,為了日邊紅雲的預言,倒是從來不短少她什麽,還讓她念了點書認得幾個字。因她喜歡做針線的湄娘,還把湄娘調來服侍她。

  湄娘是嘉興人,有江南女子的清秀溫柔,說話總是輕聲細氣,不但做得一手好針線,還包得一手好粽子,會唱許多江南小曲。她最喜歡坐在湄娘身邊,看著她纖細的手指靈巧地飛舞,聽著她講述那夢幻煙雨的江南,時而悠悠地唱個小曲。她跟著學舌,久而久之,也學會了幾支曲子,甚至說話也帶上了一點綿軟的口音。

  那一回,跟著額娘去北京城裏走親戚。親戚家的高門大院在什刹海邊上。窮親戚不要指望貴親戚熱情接待。額娘陪著他們太太奶奶們說話,她惦記著來時看見的那一片湖水,見沒什麽人在意她,悄悄地從進來的邊門溜了出去,跑到什刹海邊。

  她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一片水,岸上楊柳依依,亭台錯落,遠處的水上有荷花,有小船。下雨的時候,隴起一層水霧,就同湄娘念念不忘的雨湖沒兩樣了吧?日頭有點曬,她找了樹蔭下水邊一塊大石坐下,有些迷醉望著,想著湄娘的說辭,在腦中勾勒著這片海子一年四季的美麗,不知不覺地哼起湄娘常唱的幾首曲子。

  她至今還記得,為了見貴親戚,她那日穿了套簇新的薄綢衣裳,水紅色上衣,袖口領口繡了銀色花紋,月白的褲腳繡了一圈淡紅色的小花,淡綠的葉子,連鞋也是相配的。湄娘花了許多心思,用了半個多月才做好。那大概是她這輩子穿過的第一套簇新的好衣服,很合身。額娘和湄娘見了,都很高興,說她是大姑娘了,過幾年就該選秀,也該開始打扮打扮。

  怕把新衣服弄臟,她特地挑了一塊幹凈的大石,又用帕子小心地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坐下。現在想來,那樣一個女孩兒坐在海子邊上樹蔭下,哼著曲子,應該是容易引人注意的。

  “今兒是什麽日子?你怎麽就跑出來了?就不怕被人抓住?”身旁不遠響起含笑的男聲,落到她耳中有如驚雷,本能地想站起身逃跑,忘了正坐在水邊石上,一頭向湖裏栽下去。

  驚恐中,斜地裏伸過一只胳膊將她攬住,撈了起來,耳邊是那人的戲謔:“知道怕了?還想水遁不成?”

  她又羞又怕,面紅耳赤,拼命低著頭。那人好笑道:“怎不說話?舌頭被貓兒咬了?”

  她慌張極了,腦中空蕩蕩的,卻突然腳踏實地。那人放開她,退開幾步,聲音突然變得冷淡平板:“對不住,認錯人了。”

  她驚愕地擡頭,入眼的是漆黑冷淡的星目,挺直略長的鼻梁,緊抿的嘴角帶了幾絲惱意,錦衣華服,氣度不凡。她有些瑟縮害怕,自覺做了件極大的錯事,冒犯了這位貴公子,腿腳發軟,一顆心卻止不住地狂跳起來,帶著幾分說不清的喜悅和向往。

  他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過頭,皺著眉望望還在發愣發呆的她,走了回來:“你叫什麽?是誰家的女兒?”

  她不能思想,壓根沒想到會有什麽後果,有問有答,結結巴巴,老老實實照實全說了。

  他的眉頭一直皺著,似乎有些不耐煩地聽完:“快回去吧,女兒家別亂跑。”

  她什麽也不敢說,什麽也不敢問,點點頭,順著來路往回走。走到巷口,忍不住停下回頭看,一直看著他走到馬車前,上了車,馬車走遠拐了個彎不見了。

  那以後白天黑夜,閉上眼,她常常會看見那雙眼睛那張臉,想著他那些話。他是誰?他認錯人了,把她認作了什麽人呢?先前語含笑意,那般溫柔親昵,後來冷淡中帶著惱火,看他樣子冷情孤僻,對著什麽樣的人才會隨和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