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心裏裝著一個人才會煩惱,否則風過無痕,有什麽可惱的?

福寧殿中燈火煌煌,太後未走,留下親自照顧他。

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沒有親情,只是今上性格古怪,即便是和親生母親,也沒有太過親近的意願。太後愛兒子,苦於難以像正常的母子那樣。如今正是他虛弱的時候,虛弱的人總會比平時柔軟些。

太後替他拭汗,替他打扇,低聲問:“渴麽?孃孃與你倒茶喝。”

他半闔著眼睛,身上不覺得疼痛,只是有些乏累。夜已經很深了,太後依然在。他輕輕喘了口氣,“孃孃回宮歇著去吧,我這裏沒什麽要緊。”

太後接了茶盞喂他,哀聲道:“你這樣,叫我怎麽安心回宮?傷在兒身痛在娘心,你沒有做父親,尚且不能體會,等以後就明白了。”

他轉過頭往外張望,“皇後走了?”

太後不答,把茶盞擱回去,頓了下方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這樣兒女情長。寵愛歸寵愛,縱得她無法無天就不好了。今日七夕,這麽多人在艮嶽,你們偷偷從後山溜走,哪裏還有點君父國母的威儀?安安全全回來,我也不追究,只當你們小兒女情懷,一笑就罷了。可是你弄得這樣,在外受賊子伏擊,帶了一身的傷,叫禁中人怎麽議論?我不罰她,難解我心頭之恨。幸虧傷的只是胳膊,要是一刀砍在脖子上,還有命活著麽?”

他蹙了蹙眉,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出了這麽大的事他還一心維護她,實在令人費解。太後道:“大婚不過兩個月,你一向疏淡,為什麽皇後叫你這樣牽掛?禁中娘子哪個不是美人胚子,偏為她失魂落魄?”

他愈發不耐煩了,別過臉道:“孃孃不懂,別問了。”

太後見他固執亦是無奈,“那究竟是誰下的毒手,官家心中可有數?是皇後調唆你出宮,莫不是與她有關?”

是否與她有關,他心裏有數。這份感情進行到這裏,究竟應該繼續發展下去,還是到此為止,他也有些難取舍。要君臨天下,總要犧牲些什麽,譬如親情、譬如愛情。不論是誰挑起的爭端,只要栽在她身上,興兵綏國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他擡起左手覆在額上,過了很久到底搖頭,“今天的局勢很兇險,皇後曾挺身救我。”

太後等到答案方松了口氣,“這樣最好,不負我對她的期望。只是她還需磨礪,這次命她思過,煞煞她的性兒,給內命婦們做個榜樣,對她自己也有好處。你這兩日好生將養,再不要隨意出宮了。案子要責令他們徹查,汴梁城中有此等不法之徒,想起來就令我膽寒。是不是同上次的鬼面人是一夥的?若果真如此,那禁庭豈不永無寧日了?”

他又隱隱頭痛起來,推說不是,“鬼面人已經伏法,孃孃就別再胡亂猜疑了。待我歇上幾日,這事我會親自督辦的。臣無事,太後請回吧!”

他擡出了官稱,太後也沒有辦法。嘆了口氣,起身出去了。

先前的場景一直在他眼前回蕩,皇後奮不顧身,刺客明明可以殺她,中途卻停下了,可見必定不是烏戎的人。莫非真是綏國麽?不是,綏國並不在乎她這枚棋子,只要能刺殺他,她的存亡不重要。那麽究竟是誰?與她有過交集,不忍心傷害她的……

案頭燭火跳動,過了不久自行熄滅了。已近午夜,月亮功成身退,紗窗外只余一片星輝。偶爾響起蟲袤的鳴叫,沙沙地,仿佛一個古怪的夢魘。

清早一縷日光斜照進來,照在榻頭袒露的手腕上,時候一長幾乎要把人炙傷。

秾華被熱醒了,坐起來看,殿內無人,便撐著涼簟出了一會兒神。不久阿茸打簾進來,放下銅盆道:“聖人醒了?昨天的事真把我嚇壞了,所幸有驚無險,否則我和春媽媽都不知怎麽辦了。你身上還好麽?可有哪裏不舒服的?”

她說沒有,慢吞吞過去漱口洗臉,問:“有沒有福寧宮的消息?官家眼下怎麽樣?”

阿茸搖頭說不知道,“自己安穩就好了,管人家作甚。”

她呆了呆,發現阿茸說得沒錯,今上於她不過是“人家”。又想起金姑子,昨天太混亂了無心過問,今天得了閑,該有個說法了。

阿茸替她篦頭,她吩咐宮人把金姑娘傳來。金姑子進內殿,遮遮掩掩把兩封信遞了上來,“紫宸殿後殿書格都上了鎖,婢子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弄來的。怕官家察覺未敢多拿,書信堆了兩尺來高,從中抽了兩封出來,聖人且先過目。”

她心裏緊張,頭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

捏著兩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筆跡她認得出來,要拆開卻著實費了很大的勁兒。

如果這信寫於七月前,就說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寫於七月之後,那還有什麽可說的?必是他無疑!

她展開梅花箋看信的內容,說的是建安城中的奇事。駙馬尚主前曾經有過婚約,但對方做女道士去了。幾年後尋上門來,駙馬念舊情,出資為那女道士建寺安置,公主因此與駙馬反目,鬧得建安城中一片嘩然……這事她記得太清楚了,是雲觀回大鉞那年冬至發生的,也就是在七夕之後。她腦子裏一片空白,看著那信,欲哭無淚。竟真是他,這個陰陽怪氣的人,冒雲觀的名同她通了九個月的書信,她居然從來不曾察覺,看來是空長了一顆人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