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難過

他慢慢走進來,在她榻前站定,秾華看不到他的臉,但知道他的視線一刻也未離開她。她不由好笑,支著脖子道:“我來長公主府上一天罷了,你這樣跑出來,讓人知道了要笑話的。上次的事你忘記了?亂賊還未拿住,說不定在哪裏窺伺著,你獨自離宮不怕危險麽?”

他不說話,只是站著,挺拔的身姿,讓人生出一種奇異的錯覺來。她眯覷著眼看他,“怎麽呢,今日有些古怪。”讓開一些,拍拍榻沿道,“來坐下。”

他趨身到她面前,廣袖下的手探過來,緊緊覆在她手背上。她覺得稀奇,一味望著他。這個儺面見過幾回,已經不再陌生,但是近看還是覺得恐怖。她撼了他一下,“官家,你可是有什麽話要同我說,張不開嘴,便戴面具來?是貴妃的事查出頭緒了麽?難道與我有關?”

他依舊不說話,但是手指顫抖,人微微佝僂著,姿勢變得極痛苦。她心裏不由緊張,撐身坐了起來。總有哪裏不對,思量半天,忽然想起這個面具早已經在福寧宮砸壞了,怎麽又找了個同樣的?她遲疑著把手伸過去,“讓我看看你的臉,否則我會害怕……”

他沒有動,她搬那面具的下頜,一點點往上擡起來……堅毅的唇,挺直的鼻梁,生動的眉眼,一張如詩如畫的臉。可是她卻怔住了,以為自己在夢中,努力地、不可思議地瞠大了眼睛。

“秾華……”

面具脫手,落在木地板上,磕托一聲悶響。她看著這張臉,一瞬間眼淚凝結成厚厚的殼,籠罩住了她的視線。她聽見自己大聲的抽泣,氣湧得簡直不能自已,“雲……雲觀……”

一語道破,就像鏡面被砸開,所有的自矜都分崩離析了。他兩手扣住她的肩,努力克制,但愈是克制,愈難自控,他哽咽著說:“是我,我回來了。”

她的思維變得混亂了,他出事後的三年,多少個日夜,她想念他,只能抱著他送她的布偶入睡。因為失去了爹爹和他,她曾經覺得生無可戀。現在他活過來了,這幾年就像做了一場春秋大夢,過去的一切變得虛虛實實,不再重要了。她在淚眼模糊裏撫摩他的臉頰,溫熱的,鮮活的。

“雲觀……”她捂住嘴嚎啕,又怕人聽見,極力壓抑了喉嚨,“我以為你死了,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說沒有,替她擦眼淚,自己卻泫然欲泣。畢竟是男人,有他的傲骨,勉力自持,頓了半天才又道:“我沒有辦法,東躲西藏,過著見不得光的日子。一直想去找你,可惜無能為力,這天下已經變了,再也不是我的國了。我在番邦漂泊了三年,前陣子才回大鉞來。”他靜靜看她,目光哀戚,苦笑著搖頭,“我不在中原,但與這裏的探子互通消息。三個月前得知你來和親,我的心……刀割似的。前兩日聽說你要出宮過秋社,我來求了阿姐,安排我見你一面。我想過了,只要能說上幾句話,即便沒有明天,我也認了。”

秾華哭不可遏,只是緊緊抱著他,絮絮道:“雲觀……雲觀……你還活著,真好。”突然想起來,慌忙往外看,低聲說,“你不能來這裏,我過公主宅,外面有諸班直把守。萬一他們發現你,後果不堪設想。”

他捋捋她的發,安撫道:“不要緊,我提前兩日便來了這裏,待你走了我再離開,諸班直發現不了,重元派來暗中監視你的人也發現不了。”

她大為驚訝,“監視我?”左右尋找,並不見有什麽異常,“他派人監視我麽?”

雲觀嘲訕一哂,“他從來不相信任何人,我們的事他了如指掌,為什麽讓你入禁庭?因為他知道,只要你在他手上,就必定能引我出現。”

秾華覺得難以置信,“可是你的死訊早就傳遍各國了,你薨於東宮,至今還有黃門在祭奠你。”

他嘆了口氣望向別處,“我若不死,他如何登基?要不是當初有人頂替我,混淆了他的視聽,我恐怕也不能活命。後來他應當察覺了,可惜晚了一步,因那時忙於臨朝,便讓我逃出了大鉞。他心裏有根底,這三年來從沒放棄找我,我活著對他是個威脅,必要除之而後快。”

秾華腦子裏亂作一團,雲觀的話讓她看到了另一個充滿陰謀和殺戮的世界。她一直知道今上不是個尋常人,可是與他相處兩個月,慢慢覺得他並不那麽壞,甚至還有些可愛。難道是她的錯覺麽?她心裏惶惶無依,因為雲觀活著充滿感激,可是自己怎麽辦?她究竟陷入了怎樣的境地?

她繞室遊走,胸口堵憋得難受,前途也變得很遠很渺茫。她曾經剜肉補瘡,現在問題來了,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她曾想過自己的不堅定無法面對雲觀,誰知擔心都成為現實,老天真是同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