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父親的故事:一對珍珠耳墜

6月初的一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四,離訂婚儀式還有九天,我和父親在埃米爾崗的阿蔔杜拉赫先生飯店吃了一頓午飯,那頓午飯我永遠不會忘記,這點我當時就明白了。那些天因為心情不好讓母親擔憂的父親曾對我說:“訂婚前讓我們倆單獨吃頓飯,我要給你一些忠告。”在我兒時起就給父親當司機的切廷駕駛的56式雪佛蘭車上,父親給了我一些關於人生的忠告(我一定不能把生意上的朋友當做生活上的朋友,等等),我一邊帶著誠意將這些忠告作為訂婚的一種準備儀式來聽,一邊欣賞著窗外流動的海峽風景、那些隨著激流歪斜著前行的老市內渡船、在中午也顯得陰暗的岸邊小樹林的陰影。更有甚者,父親沒有像兒時那樣告誡我不要偷懶、放蕩和幻想,要牢記自己的任務和責任,當海水的腥味和松樹的清香飄進車窗時,他告訴我,人生是一段真主賜予的、必需活出滋味的短暫時間。我在這裏展出的父親的石膏頭像,那是十年前,我們靠紡織品出口一下變得很富裕的那些年裏,父親在一個朋友的影響下,請在美術學院任教的雕塑家邵姆塔什·雍通齊(他的姓是阿塔圖爾克賦予的)塑的。為了讓父親看上去更像一個西方人,雕塑家故意把父親的胡子縮小了,帶著對我們這位學院派雕塑家的憤怒,我在塑像上加上了這撮塑料胡子。兒時父親因為我的懶散責罵我時,我會一直看著他那些越說越顫抖的胡子。父親說由於我的過分勤奮我有可能會錯過人生中許多美好的東西,我想他這麽說,是因為他很滿意我在薩特沙特和其他公司裏做的那些創新之舉。當父親談到哥哥多年來覬覦的一些事情其實應該由我來關注時,我告訴他,自己渴望做所有這些事情,而哥哥在很多問題上因為謹小慎微和保守行事讓我們所有人都蒙受了很大的損失,我看見不僅是父親,司機切廷也滿意地笑了。

阿蔔杜拉赫先生的飯店,以前在貝伊奧魯的主街上,就在阿阿清真寺的旁邊。曾經是所有去貝伊奧魯看電影的名人和富人們吃午飯的這家飯店,幾年前在飯店的大部分顧客一個個有了車之後,搬到了埃米爾崗山坡上一個可以遠眺海峽的小農莊裏。父親一走進飯店就擺出一副快樂的樣子,他和那些以前在別的飯店,或是老的阿蔔杜拉赫飯店裏認識的招待員們一一打了招呼。為了看看客人中是否有熟人,他還朝飯店大廳裏張望了一下。領班帶我們去入座時,父親在一桌客人前停了一下,遠遠地和另外一桌人打了招呼,還和一個和漂亮女兒坐在一起的年紀稍大的女人稍微調了調情,那女人說我那麽快就長大了,那麽像父親,那麽英俊。父親問那個兒時叫我“小先生”,後來在不知不覺中改口叫我“凱末爾先生”的領班要了多層餡餅、腌制金槍魚等小菜,還立刻為我們倆要了拉克酒。

父親問道:“你也喝點酒是吧?”隨後他又說:“如果你要抽煙就抽吧。”好像我當著他的面抽煙的問題在我從美國回來以後沒有解決掉一樣。

他對一個招待員說:“給凱末爾先生也拿個煙灰缸。”

當父親拿起飯店在自家的暖棚裏栽種的小番茄聞了聞,大口喝著拉克酒時,我感覺他想跟我說一件事,只是還沒決定該如何來講。有那麽一刻我倆都朝窗外望去,我們看見切廷站在遠處正和其他那些在門口等候的司機聊天。

父親用一種囑咐遺囑的口吻說:“你也要懂得切廷的價值。”

“我懂。”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你也別再取笑他動不動就講的那些宗教故事。切廷是個非常正直的人,他有禮貌,脾氣、秉性都很好,二十年來一直都這樣。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麽事,你一定不能讓他走。你也別像那些暴發戶那樣不停地換車。雪佛蘭也還好用……這裏是土耳其,自從國家禁止進口新車後,整個伊斯坦布爾在十年前就變成了一個老美國車的博物館,但也無所謂了,你看最好的修車師傅也在我們這裏。”

我說:“親愛的爸爸,我是在那輛車裏長大的,你別擔心。”

父親說:“很好。”因為他的樣子像是在囑咐遺囑,所以現在可以切入主題了。“茜貝爾是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姑娘。”但沒有,這也不是主題。“你也清楚她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找到的姑娘,是吧?你任何時候都不要去傷害一個女人,更別說是像她這樣的一朵稀有花朵了,你要永遠把她捧在手心裏。”突然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怪和羞怯的表情。他像對什麽事生氣一樣不耐煩地說:“你還記得那個漂亮的姑娘嗎?有一次你在貝西克塔什看見過我們的……看見她時你首先想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