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芙頌從此消失了

我快步朝他們家走去。還沒到阿拉丁小店的拐角,我心裏就開始升騰起一種巨大的喜悅。當我沖著一只在炎熱七月躲在陰涼角落裏打盹兒的貓微笑時,我問自己為什麽之前沒想到直接去他們家。肚子左上角的疼痛緩和了許多,雙腿乏力和後背疲乏的感覺也消失了。然而越接近他們家,在那裏見不到她的恐懼也就越大,我的心因此跳得更快了。我對她說什麽?如果碰上她的母親我要說什麽?一時間我想要回去拿我們的兒童自行車。但一見到彼此我倆都會明白無需找什麽借口。我像一個幽靈那樣走進了庫於魯·鮑斯坦街上的那棟小公寓樓,像在夢遊那樣走上二樓,摁,響了門鈴。請好奇的參觀者也摁響你們面前的門鈴,這個發出鳥鳴聲的門鈴那些年在土耳其極為流行。請你們想像一下我也聽到了鈴聲,同時我的心在掙紮,就像一只卡在喉嚨裏的小鳥那樣。

開門的是她母親,像在陰暗的樓道裏看見一個疲憊的陌生人或是不請自來的小販那樣,刹那間她皺了皺眉頭。隨後她認出了我,臉上露出了笑容。從她的笑容裏我得到了希望,腹部的疼痛也因此稍微減輕了一些。

“啊,凱末爾先生,請進!”

“內希貝姑媽,我路過這裏過來看看。”我像廣播劇場裏一個率直的鄰居小夥子那樣說道。“前天我發現芙頌不在店裏幹了。她也一直沒去找我,我有點擔心。我們的姑娘高考考得怎麽樣?”

“唉,凱末爾先生,我親愛的孩子,進來我們好好聊聊。”

我甚至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就一步步走進了屋裏。盡管她們是親戚,盡管她們之間還有那麽多裁縫和雇主的交情,但母親連一次都沒有來過後街上這套陰暗的房子。我看見了帶套子的沙發、桌子、餐具櫃、餐具櫃裏的一個糖罐和一套水晶茶具、電視機上面的一只睡覺的小狗擺設……所有這些物件都是美好的,因為最終它們為那個叫芙頌的人作出過貢獻。在房間的一角我看見了一把裁縫剪刀、一些布頭、各種顏色的線團、大頭針和一件正在縫制的衣服。可見內希貝姑媽在幹活。芙頌在家嗎?大概不在,然而女人那種期待一個東西的善於討價還價和精明的樣子給了我希望。

她說:“凱末爾先生,請坐。我去給你煮一杯咖啡。你的臉色很蒼白,你稍微歇一下。你要冰水嗎?”

卡在我喉嚨裏的那只急躁的鳥兒問道:“芙頌不在嗎?”我感覺口幹舌燥。

她帶著欲言又止的樣子說道:“她不在,不在。”她把“你”變成“您”問道:“您的咖啡要什麽甜度的?”

“中等!”

現在,多年以後我明白,女人去廚房不單單是為了煮咖啡,還要去準備和我說的話。但那時即使我所有的感覺器官全部打開,我都無法想到這點,因為我已經被房間裏芙頌留下的味道和見到她的希望沖昏了頭腦。我在香舍麗榭精品店裏認識的金絲雀檸檬在鳥籠裏翻飛跳躍,對於我的愛情之痛來說它就像是藥膏,但把我的腦子弄得更亂了。在我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把一邊是白色的三十厘米長的國產木尺,那是我送給她(後來根據我的估算,那是在我們第七次約會的時候),讓她在幾何課上用的。很明顯,她母親做裁縫活時在用芙頌的這把尺子。我拿起尺子聞了聞,我想起了芙頌手上的味道,眼前閃現出她的模樣。我的眼淚會流出來嗎?沒等內希貝姑媽從廚房出來,我把尺子塞進了西服裏面的口袋裏。

她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坐到了我的對面。她用一個讓我想起她是芙頌母親的動作點燃了香煙。隨後她說道:“凱末爾先生,芙頌考得很差。”她也作出了如何稱呼我的決定。“她很傷心。考到一半她就哭著跑了出來,所以我們甚至不去關心考試的結果。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可憐的女兒上不了大學了。因為難過她也辭掉了工作。您幫她做的數學輔導也讓她受到了很大的傷害。您傷了她的心。您訂婚的那天晚上她也很傷心。這些您一定都知道……所有的事情都趕一塊了。當然這不全是您的責任……但她還是個孩子,剛滿十八歲。她爸爸帶著她去了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您就把她忘了吧。她也會把您忘記的。”

二十分鐘後,當我躺在我們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不時感到眼裏慢慢流出的淚水在臉上劃過時,我想起了那把尺子。兒時我也曾經用過一把類似的尺子,也許是因為這我才買來送給芙頌的。是的,這把尺子其實是我們博物館裏的第一件真正的物品。這是一件讓我想起她,我帶著痛苦從她的世界裏拿出來的物品。我把尺子上顯示三十厘米的那一頭慢慢地塞進了嘴裏,我嘗到了一種苦澀的味道,但我讓尺子在嘴裏待了很長時間。為了想起她用尺子的那些時光,我拿著尺子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這對我幫助太大了,我感覺自己很幸福,就像見到了芙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