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車禍之後

隨後過去的二十多年,我想簡短地說一下來結束我的故事。開車時為了能夠輕松地和芙頌講話我搖下了車窗,在車撞向楓樹前一刹那,我本能地把胳膊伸出了窗外,這讓我逃過了一死。因為猛烈的撞擊,我的腦子裏有輕微出血,腦組織受損,我昏死了過去。一輛救護車把我送到了伊斯坦布爾的恰帕醫學院附屬醫院,他們為我安上了呼吸機。

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裏,我什麽也不能說地躺了一個月。我想不起任何單詞,世界凍結了。我永遠不會忘記,嘴裏插著管子躺在床上時,貝玲和母親哭著來看了我。甚至連奧斯曼也滿懷憐惜,只是他的臉上依然還不時出現一種“難道我沒說過嗎”的表情。

我的那些像紮伊姆、塔伊豐、麥赫麥特那樣的朋友,也和奧斯曼一樣,用一些責怪、一些憂傷的表情審視我,那是因為交警的報告裏顯示,車禍的原因是司機醉酒駕駛(狗的因素沒被發現),外加報紙上那些添油加醋的報道。薩特沙特的員工們對我依然是滿懷敬意的,甚至是傷感的。

六個星期後,他們給我做了行走治療。重新學習走路,是一種像重新開始生活那樣的情感。在這新的人生裏,我總是在想芙頌。但想芙頌,已不是一件和未來,像從前那樣和我心裏的欲望有關的事情,芙頌已慢慢變成了一種和過去以及回憶有關的幻想。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因為為她忍受痛苦,不再意味著想得到她,而是意味著可憐我自己。我也是在思考和回憶,在失去的痛苦和失去的意義之間的這些點上,萌生了建博物館的想法。

希望得到一些安慰,於是我讀了普魯斯特和蒙田等作家的書籍。當我和母親看著金色水壺面對面坐著吃晚飯時,我總是若有所思地看電視。在母親看來,芙頌的死和父親的死是一樣的。因為我們倆都失去了所愛的人,因此我們能夠隨心所欲地板起臉,懲罰別人。更何況這兩起死亡的背後都有酒,都有對內心郁悶的宣泄。母親不喜歡這第二個解釋,而我卻想把一切都說出來。

這個想法,是在出院後的頭幾個月裏,當我去邁哈邁特公寓樓,坐在我和芙頌曾經做愛的床上,抽著煙看著面前的物件時,在我心裏萌動起來的。我感覺,如果能夠把我的故事講出來,我就能夠減輕自己的痛苦。為此我必須推出我的藏品。

我很希望和紮伊姆好好談談。但在1985年1月,我從私生子·希爾米那裏得知,紮伊姆和茜貝爾過得很幸福,他們即將要有一個孩子。私生子·希爾米還告訴我,努爾吉汗和茜貝爾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鬧翻了。因為我看重自己的故事,我在所有人的眼神裏看到了這點,我不願意讓別人把我看做一個脆弱的人,因此我不去福阿耶、加拉齊的常客們去的那些新飯店和俱樂部。在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的新開的夏穆丹飯店裏,為了讓自己顯得高興,我表現得很誇張,我哈哈大笑,窮開玩笑,還和從佩魯爾酒吧過去的老招待塔亞爾逗樂,而這些行為導致了類似“終擺脫了那個女孩”的傳聞四起。

有一天,我在尼相塔什的拐角碰到了麥赫麥特,我們約好在海峽吃一頓“男人對男人”的晚飯。海峽邊上的酒館不再是什麽考究的地方,而已經變成了每晚都能去的地方。麥赫麥特察覺到我的好奇,先跟我說了那些老朋友的事情。他說,他和努爾吉汗還有塔伊豐夫婦冬天一起去烏魯達山;借了美元債務的法魯克(我和芙頌在薩勒耶爾沙灘上碰到的法魯克)通貨膨脹後破產了,但他又從銀行借來錢推遲了破產;盡管他和紮伊姆之間沒有任何矛盾,但因為努爾吉汗和茜貝爾鬧翻了,所以也就見不到他們了。他告訴我說,茜貝爾覺得努爾吉汗過分傳統,因為努爾吉汗去夜總會聽像穆澤燕·塞納爾那樣的土耳其歌唱家唱歌,把齋(我笑著問道“努爾吉汗把齋嗎?”)而譏諷她。我立刻覺出,這不是造成兩位老朋友關系破裂的真正原因。麥赫麥特認定,我想回歸原來的世界,他想把我拉到自己的身邊,但這是一個錯誤的判斷。芙頌死後六個月,我確定自己不可能再走回那個世界了。

喝了一點酒後,麥赫麥特坦言,盡管他很愛、很尊重(現在,這第二種情感變得更重要了)努爾吉汗,但生了孩子後,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覺得努爾吉汗迷人了。他們因愛而結婚,可有了孩子後不久,一切就都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麥赫麥特說,有時他獨自去那些新的娛樂場所,有時把孩子放到奶奶那裏,然後和努爾吉汗一起出去。為了讓我高興,麥赫麥特決定帶我去看看有錢人、廣告人去的那些新飯店、俱樂部和酒吧,他把我帶去了城裏的那些新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