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純真博物館

我沒對母親說“我去巴黎不是為了生意”。因為如果她問我為什麽要去,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我自己也不想知道為什麽要去。去機場時,我相信這次旅行,是一種和我忽略了芙頌的耳墜以及我的贖罪有關的執迷。

但一上飛機,我明白自己既是為了遺忘,也是為了幻想上路的。因為伊斯坦布爾的每個角落都和讓我想起她的標記融合在一起。當飛機還在空中時,我就發現,離開伊斯坦布爾,我能夠更加深刻、全面地想芙頌和我的故事。在伊斯坦布爾時,我會在自己的癡迷裏看見她,而在飛機上時,我則旁觀我的癡迷和芙頌。

當我在博物館裏漫不經心地轉悠時,我也感到了同樣深刻的理解和安慰。我說的不是像盧浮宮和波堡那樣擁擠和宏偉的地方,而是那些在巴黎時常出現在我面前、幾乎無人問津的小博物館。比如,一個歌迷建造的、預約後我才能進入的依蒂斯·皮耶夫博物館(我看見了各種梳子和玩具狗),我在那裏度過了一整天的警察博物館,或是繪畫和物件以一種非常特殊的形式挨著擺放在一起的雅克馬爾·安德烈博物館(我看見了空椅子、吊燈和令人恐懼的空空的場所)。當我去那些地方,獨自一人在展廳裏轉悠時,我會感覺自己的狀態很好。在最裏面的一個展廳裏,我會擺脫那些跟著我的博物館門衛的目光,當外面傳來大城市的喧囂,馬路和建築工地上的噪音時,我會感到城市和人群就在身邊,但卻在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裏。我會明白,因為這種新世界的奇異和時間之外的氛圍,我的痛苦減輕了,我因此得到了安慰。

有時帶著這種安慰,我會覺得,我也能夠把自己的收藏集中在一個故事框架裏來講述。我會幸福地想到,我能夠用芙頌的遺物和我的故事,把包括母親和哥哥在內的所有人認為我虛度的人生,展示在一個對所有人來說可以引為鑒戒的博物館裏來講述。

因為知道他是一個伊斯坦布爾的黎凡特人,我去了卡蒙多·尼西博物館,博物館提醒我,自己也能夠驕傲地展出凱斯金他們家的盤子、刀叉,或是我在這七年時間裏收藏的鹽瓶,這將讓我獲得解脫。在郵政博物館時,我覺得我可以展示芙頌寫給我和我寫給芙頌的信件。在小失物博物館時,我又覺得,其實我可以展示自己積攢的和能夠讓我想起芙頌的所有東西,比如塔勒克先生的假牙、空藥盒、各種發票。在我坐了一小時出租車去的巴黎城外的莫裏斯·拉威爾博物館裏,我看見了著名作曲家的牙刷、咖啡杯、小擺設、洋娃娃、玩具、瞬間讓我想起檸檬的鐵鳥籠和裏面的一只會唱歌的鐵鸚鵡。看見它們差點讓我潸然淚下。當我在巴黎參觀這些博物館時,我不會因為邁哈邁特公寓樓裏的那些藏品而害羞。我慢慢地從一個對自己積攢的物件感到害羞的收集者變成了一個自豪的收藏家。

我不會帶著這些概念去思考靈魂裏的這些變化,只是,當我走進博物館時我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我會幻想自己也能夠通過物件來講述我的故事。一天晚上,當我在北方酒店的酒吧裏,一邊自斟自飲,一邊看著周圍的外國人時,就像每個出國(受過一點教育、有一點錢的)的土耳其人那樣,我發現自己在幻想這些歐洲人是怎麽,能夠怎麽看我、看我們的。

隨後,我又想到,自己如何能夠把對芙頌的情感告訴一個不知道伊斯坦布爾、尼相塔什和楚庫爾主麻的人。我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在遙遠國度生活了很多年的人:仿佛我在新西蘭和當地人生活在一起,在觀察他們勞作、休息、娛樂(和看電視時的談話)的習慣和風俗時,我愛上了一個女孩。我的觀察和我經歷的愛情交織在了一起。

現在,就像一個人類學家那樣,只有展出我收集的那些物件,鍋碗瓢盆、裝飾擺設、衣服、圖畫,我才能給自己度過的歲月賦予一種意義。

普魯斯特喜歡並談到過這個畫家,因此我在巴黎的最後幾天去了古斯塔夫·莫羅博物館。我去那裏既是為了芙頌的那些畫,也是為了打發時間。我無法喜歡莫羅的那些古典風格、矯揉造作的歷史畫,但我喜歡他的博物館。畫家莫羅,在生命的最後幾年裏,把他度過了人生大部分時間的家,變成了一個死後將展出上千幅繪畫的博物館。他把自己兩層樓的畫室和旁邊的家變成了博物館。當家成為博物館時,它就變成了一個充滿回憶的家,一個“感性”的博物館,裏面的每個物件都會因為富有含義而熠熠生輝。當我踩著嘎吱作響的地板,走在空無一人、所有門衛都在打瞌睡的博物館的展廳裏時,我沉浸在一種幾乎能夠被我稱之為宗教的情感裏。(在隨後的二十年裏,我又去這個博物館參觀了七次,每次我都感到了同樣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