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頁)

上次因為鐘德富和他的兩千港幣,肖然差點把電視都砸了,老鐘如果不是走得快,說不定就要血濺當場、身首異處。關上門之後,醋火攻心的肖某就像一頭炸了毛的獅子,在屋子裏又躥又跳,唾沫四濺地發表演講,每句話都跟刀子似的,捅得韓靈體無完膚。

不管她怎麽辯解,肖然都一口咬定韓靈這“賤貨”被那廝“幹過了”,說到恨處,此人獸性大發,一把撕破了韓靈的裙子,非要檢查檢查鐘德富的作案現場。韓靈又氣又急,又羞又慌,一邊掙紮一邊抱怨,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呀,肖然撕扯了幾把沒能得手,心中像炸了一樣,突然揚起手,啪地扇了韓靈一記重重的耳光,鼻歪眼斜地罵道:“你他媽的給我滾,現在就滾!”

韓靈一下子傻在了那裏。臉上發熱,身上發冷,心頭冰涼,她直瞪瞪地看著肖然,像完全不認識他一樣。肖然行兇之後怒氣未息,臉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兇惡地瞪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氣喘籲籲的女人,只見韓靈眼裏淚水慢慢湧上來,突然小嘴一扁,哇地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撕脫自己的衣服,脫到一絲不掛時,她砰地倒在床上,泣不成聲地對肖然說,你看吧,你看吧,“我下面還流血呢!”

那天韓靈至少流了一海碗眼淚,哭得痰氣上湧,幾次都差點昏死過去,肖然知道自己犯了左傾冒進主義錯誤,想賠禮道歉,又拉不下臉來,只是心急火燎地搓著手幹站著,直到韓靈打著嗝搖搖晃晃地去收拾行李,他才真正急了,一步沖到衣櫃門前,兩手左右開弓,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然後腫脹著臉說,是我混賬,我誤會了你,你原諒我你原諒我吧。

韓靈一頭紮進他懷裏,放聲大哭,說你真狠心,你打我,嗚嗚嗚,還讓我滾,“你讓我去哪裏?我身上只有幾十塊錢。”說得肖然心中酸痛,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渾身上下一齊哆嗦,聽見懷裏的韓靈繼續哭訴:“你不該懷疑我!嗚嗚嗚……我心裏只有你!”

我心裏只有你。

肖然死後,韓靈偷偷地回了一次深圳。從火車站出來時,太陽已經落山了,她微笑著上了去蛇口的小巴,身上沒有零錢,她往投幣箱裏投了一張二十元的紙幣,然後坐在門口,上來一個人她就微笑著提醒一次:“請把錢給我,謝謝。”上了濱海大道後,車有些顛簸,她起身給旁邊一個老太太讓座,說阿姨你來坐,老太太感激地拍拍她的手臂,擡起頭來想跟她說句什麽。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路邊的燈光斷斷續續地照進來,每個人臉上都浮著一層隱約的霧氣,老太太揉了揉眼睛,看見韓靈正面朝窗外微笑,眼裏似乎有淚光閃動。

韓靈在深圳待了三天,從粵海工業村慢慢地走到半島花園再走回來,一直在微笑。四海那家小書店還開著,老板看到她,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跟她打招呼:“好久不見啊。”韓靈微笑著點了點頭,左臂下意識地外伸,再慢慢縮回,就像依然挽著多年前那只溫暖的臂膀。

最後一天韓靈去了西麗湖,在墓碑前坐了幾個小時,一直在微笑。夜幕降臨時,韓靈輕輕地摸了摸照片上肖然的臉,說親愛的,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話剛說完,淚水一下子湧滿雙眼,她背轉身,使勁地眨著眼睛,過了半天才轉回頭來,滿臉微笑,對著石碑輕輕地說:“我現在全身上下都臟了,但我心裏還是只有你。”

廣東電視台在重播一台香港文藝晚會,伊能靜正伸著脖子笑嘻嘻地唱《悲傷朱麗葉》,深圳台有個娘娘腔正在耍貧嘴,中央一台在播潔爾陰的廣告,“難言之隱,一洗了之”,中央二台是一個談話節目,兩個獐頭鼠目的學者正教育全國人民要尊重社會公德,肖然看得不耐煩,把遙控器丟在桌上,拿起茶杯想去倒水。

剛站起身,腦袋裏靈光一閃,一個念頭飛快地湧上心來,手裏的茶杯再也拿捏不穩,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韓靈在衛生間聽著聲音不對,隔著門大聲問:“怎麽了?”話音未落,肖然砰地撞開門沖了進來,站在嘩嘩噴灑的噴頭下,雙手搖晃著韓靈的肩膀,渾身透濕地對她說:“有了!我想到了!”

那是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四日,第二天,肖然注冊了“伊能凈潔身香皂”這個牌子,兩年之後,他就成了千萬富翁。

這不是菲茨傑拉德筆下的神話,這就是深圳的歷史。二○○三年春節,陳啟明開車帶我去西麗湖墓園,在一塵不染的漢白玉墓碑上,肖然似笑非笑地看著平靜的水面,兩只瞳孔微微收縮,似乎正在害怕著什麽。陳啟明拍拍我的肩膀,說他這一生啊,然後嘆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這時候肖然已經死了半年,他的公司已經解體,他名下的財產,一部分捐給了希望工程,另一部分還在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