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韓靈是在性騷擾中長大的。她發育得比較早,十四五歲時胸前就頗有規模,公車上經常會遭遇有預謀的頂擦和摳摸,東北治安比較亂,流氓們猥褻起婦女來也是肆無忌憚。

有一次韓靈去看電影,散場時被兩個家夥挾持了一路,人很多,她既不能叫又不能喊,只好聽任那兩只肮臟的手在自己腿上、胸前亂摸亂捏,心裏又憤怒又屈辱,剛出電影院大門,兩行清淚就從小臉蛋上滾滾而下。

這種事永遠無法對媽媽說,否則不僅得不到撫慰,趕上嚴打還可能挨一頓雞毛撣子。韓靈的老娘脾氣暴躁,也不大講理,在她的概念裏,騷擾從來都是招來的,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你不賣弄風騷,人家就會平白無故地碰你?”這樣韓靈一下子就從受害人變成了犯罪同謀,面對老娘法官連槍夾棒的審判,韓犯靈無言以對,只好溜回自己的小屋長籲短嘆,珠淚暗垂,怎一個哭字了得。

這大概是她性冷淡的主要原因。跟肖然同居了兩年多,她從來沒在床上快樂過,第一夜很刺激、很興奮,也不像傳說中的那麽疼,但就是不舒服。打胎之後,她有一段時間極其幹澀,肖然每一次闖入對她而言都像是受刑,疼得眉頭緊皺,五官扭曲,行刑人肖某分不清那是快樂還是痛苦,有時還要雪上加霜地問上一句:“好不好?”韓靈咬著牙點頭,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生活大概也是這樣吧,有時候高興,有時候難過,但更多的時候不自由、不舒服,甚至疼痛難忍。肖然撫摸著韓靈問,你怎麽總閉著眼?韓靈笑笑想:閉著眼,疼得就會輕點兒。

韓靈剛到深圳時,肖然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小棉襖”,小棉襖,走,散步去,小棉襖,過來抱抱。不管韓靈當時在做什麽,只要聽見這三字咒語,立馬就會停下手,順從地挽起他的手臂,或者像只小貓一樣拱進他懷裏,頭伏在他肩上,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像少女一樣羞澀。我是你的貼心小棉襖,她在心裏喃喃自語。

小棉襖,過來抱抱。韓靈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最後一次說這話是什麽時候?感覺像是已經隔了一個世紀。從什麽時候起,這個外號不再被提起,生活變得無言以對?又從什麽時候起,睡前沒了擁抱,醒來沒了親吻,一切都變得那麽平淡無味?

肖然出差了,肖然回來了,肖然辭職了,肖然賺錢了。韓靈還是像往常一樣生活,上班下班,買菜做飯,豬肉六塊五一斤,油麥菜兩元錢一把,房租九百元一個月。劉元定期打電話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免得他東想西想。鐘德富有時候開車送她,談談天氣,談談工作,加工資當然是好事,不過肩膀上那只鹹豬手也不大好對付,她扭動一下身體,讓那只手滑開,然後笑著問,鐘總,您兒子該上大學了吧?有一次在地王大廈門口,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小夥子面紅耳赤地走過來,說嗨,我注意你很久了,交個朋友好嗎?那一刻,韓靈感覺自己的心輕輕地跳了一下,眼前這個臉蛋紅紅的小家夥,多像幾年前的肖然啊。

肖然出差四十多天了。他現在是“伊能凈”潔身香皂的品牌總經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凈潔身香皂”。想出這個創意的那天,此人興奮得像一只熱水裏的蛤蟆,又蹦又跳,又說又唱。韓靈你坐好,聽我說:伊能凈潔身香皂,富含多種生物酶,能有效除菌,迅速殺滅侵入皮膚表層的各種微生物,好不好?韓靈啪啪鼓掌。過了一會兒,肖然搖搖頭把自己否定了,“伊能凈潔身香皂,溫和除菌,殺滅病毒,保您一身輕松”,韓靈說殺滅病毒太狠了,聽著讓人害怕,還不如說能防止發炎什麽的呢,肖然一下子靜了下來,站了大約有一分鐘,他騰地跳過來,在韓靈後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韓靈剛喝了一口水,立刻大聲咳嗽起來,聽見肖然一連聲地在耳邊嚷嚷:“就是它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凈潔身香皂!”

“伊能凈”的商標是藍白相間的顏色,一只鴿子沐浴在泉水中。商標持有人是深圳天迪實業公司,法定代表人黃仁發。肖然一九九五年注冊的時候花了一千多元,一九九九年天迪公司把這個商標轉讓給肖然,他給了陳啟明二百萬。陳啟明拿著支票很不好意思,說這個不大好吧,我怎麽能賺你的錢。那是在彭年酒店的旋轉餐廳,肖然和陳啟明相對而坐,在繁華的深圳夜空緩緩地盤旋而過,窗外的燈火忽明忽暗地照在身上,每個人眼裏都像飄浮著一層蒙蒙的霧氣。肖然喝了一口咖啡,慢悠悠地說這錢是你應該得的,“這個商標現在值兩個億,但如果當年不是你幫我,我就注冊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