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二○四室六個人,老大張俊鋒來自甘肅武威,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愛洗澡,襪子脫下來可以做蚊香;劉元睡他下鋪,四年裏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居然長了個鼻子;肖然和範越睡門邊那張床,大一那年他倆經常在一起踢球。十二年後,後衛肖然富若帝王,前鋒範越下崗後開了間小吃店,有一天消防大檢查,要封店,他掄起馬勺打倒了兩個,要跑沒跑掉,當著老婆孩子的面被打了個半死,然後判了三年;陳啟明和鄧輝在另一張床上,有一天熄燈後,鄧輝穿著褲衩跳到屋子中央,說哥哥們,開會了,我們來談理想吧。

十五年後,他們回憶起那個冬夜,誰都記不起肖然說過什麽。劉元說他要當官吧,好像最低也要當個部長;陳啟明說不對,我記得他說要當老師,栽得桃李滿天下。爭了半天沒爭明白,最後撥通了鄧輝的手機,鄧輝在電話裏言之鑿鑿:“他那時就想當億萬富翁!你們忘了?他還說要跟比爾•蓋茨掰手腕!”陳啟明對著電話罵了一句,說王八蛋,你胡扯什麽,那可是一九八七年,還沒有比爾•蓋茨呢。說完他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了半天,劉元的臉慢慢白了,眼眶烏青,瞳孔放大,幽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他怕冷似地縮了縮脖子,像是有個人在他背後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十五年了,那個死者的理想,已經無人記得。

陸可兒放在人群中也算美女,但一跟衛媛站在一起就成了孔雀身邊的老母雞,臉不如,腰不如,毫無光彩,為此她隱隱約約地有點恨她。

衛媛身高一米六九,前凸後撅,引人鼻血,臉蛋長得也漂亮,每次在電視上看見華南衛視那位著名的美女,她就報以冷冷的一聲嗤,說她其實一點都不漂亮,如果不是跟某某人上過床,她哪會有今天?肖然逗她,說你是吃醋吧,你是不是也想跟某人上床,結果人家沒理你?衛媛不生氣,還有點驕傲,說我只讓他看了看,就當上了主持人。肖然一下子厭惡起來,光著屁股走到窗前,眼珠子幾乎能把玻璃瞪破,就在這時接到了陸可兒的電話。

陸可兒嘻嘻地笑,說老板,你是不是正在溫柔鄉裏啊。一九九八年的肖然還沒請保鏢,也沒有那麽大的威嚴,尤其在周振興和陸可兒面前,根本擺不起架子來。他笑了笑,說不要胡說,什麽事?說吧。

陸可兒笑個不停,說我跟華南衛視的胡振華聊了一個下午,他說你的主持人女友是個爛人,人盡可夫啊,老板,你小心身上長大瘡。

肖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堆白花花的肉,冷冷地回應:“你深更半夜打電話就為說這個?”

陸可兒咯咯一笑,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聽起來格外遙遠,說當然不是,你來醫院看看吧,“你老婆出事了。”

每年麥收和春節之前,都是深圳的刑案高發期,這個城市百分之七十以上都是暫住人口,民工們汗流浹背地幹一年,賺的那點錢還不夠肖然吃一頓飯的,如果遇上黑心老板,幹完了活不發錢,門一鎖跳墻而去,連根毛都找不到,那就真成了楊白勞,想回家都回不去。既然這城市背棄了我,那就在告別前將它洗劫一空。所以每年這兩個時候都會發生一些特別惡劣的案件,黑暗的角落裏總有人逡巡,逮著機會就下死手,搶了東西再捅上幾刀,讓那些高貴的鮮血流出來,塗滿這城市每個肮臟而黑暗的角落。

肖然趕到醫院的時候,韓靈正躺在床上哆嗦,陸可兒和周振興都在,看見肖然進來,他倆對視一眼,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韓靈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像塊涼粉一樣抖了一會兒,一頭紮進肖然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韓靈算是幸運的,胳膊劃了個血口子,脖子上有塊淤青,此外沒有別的問題。但這件事給她留下了個後遺症: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門,蜷縮在床上,聽見風吹窗簾都會哆嗦。直到肖然死後,這毛病才不治而愈。那天她從西麗湖墓園回來,繞著四海公園走了很久,夜很黑,天上星光明滅,走到當年出事的地方,她停了下來,回頭看看她曾經的家,那裏依然燈火輝煌,向前看看肖然生前的豪華別墅,那裏已經空無一人。韓靈站了一會兒,終於哭了,漆黑的夜裏她淚如雨下,想起肖然四年前說過的話:“別怕,沒事了,我在這兒呢,”他把她緊緊抱進懷裏,“我還疼你,不要怕,不要怕……”

他是真心的,韓靈說。我擡頭看看她,她一下子語無倫次起來,“我從來沒恨過他……他給我留了一千萬,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你不能這麽寫,你不知道,”她眼圈突然紅了,轉過身去擤了一下鼻子,過了足有一分鐘,她幽幽地說:“你不知道他溫柔的時候有多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