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世界越繁華,人就越容易走丟,所以每個人都需要證明自己。陳啟明用名片,他的頭銜是“天迪實業公司董事、斯必達投資公司總經理”,其實這兩家公司跟他沒什麽關系,只是嶽父大人收錢的幌子;劉元除了名片,還有衣服,他有好幾套範思哲和CK的高級西裝,每套都價值兩萬港幣以上。作為一個精明的生意人,他其實比誰都清楚:除了縫在暗處的商標,這西裝跟千把塊的雜牌貨沒什麽分別。不過這錢屬於基礎投資,他現在每月都要出席深港商界的主題沙龍,見的都是巨賈名流、達官貴人,如果穿雜牌貨,可能連門都進不去,就是進去了,也難免會被人當成是服務生。在那種“衣冠重於人品”的場合,一套高級西裝的價值可能會勝過任何真理。劉元說,我又不是肖然,只有他不用證明。

肖然也有名片,但上面只印了八個字:君達企業集團 肖然,沒有職務,沒有地址,沒有聯系方式,億萬富翁不需要向任何人出示身份,他自己就是最有價值的品牌,無論走到哪裏,這塊品牌都會引來最名貴的菜肴、最動人的笑容、最美麗的身體。他甚至不需要手機,從一九九九年開始,他的手機號碼只有極少的幾個人知道,而且大多時候關機。他也不需要任何名牌,冬天他穿黑色的長外衣,夏天是樸樸素素的藍T恤,看上去跟地攤貨沒什麽區別,除了他的秘書劉虹,沒人知道這麽一件T恤值多少錢。

韓靈走後,肖然再也沒在半島花園住過。他換了車,買了別墅,光裝修就花了幾百萬,不過一直到死也沒在裏面住幾天。他走遍了全世界,生活在鮮花和笑臉中,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他出現的時候總是一臉嚴肅,天大的事都可以一言而決,私下裏卻說一切都沒意思。

二○○一年九月,周振興從德國考察歸來,到深圳已經是夜裏三點多了,路過公司時他上去放文件,發現總裁辦公室的門大開著,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去,看見肖然一個人站在窗前,外面的燈光幽幽地照著,肖然的影子瘦削而又孤獨,像一棵枝葉凋零的冬天之樹。周振興沒敢驚動他,悄悄地往外走,還沒到門口,聽見他長長地嘆了一聲,嘆聲婉轉悠長,在寂靜的夜裏聽起來格外淒涼。

那時的肖然已經是數十億的身家。君達集團成為國內最受尊敬的企業之一,旗下有兩家上市公司,涉足十幾個行業,他的一舉一動都廣受關注,每一句話都可能成為頭條新聞。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站在那裏,在無人知道的淩晨三點,在人人沉睡的暗夜,發出那聲孤單淒涼的嘆息。

在華美奢侈的另一面,億萬富翁其實也是平常人。成功收購奇峰之後,他到含水去宣布重組計劃,路上看見一個賣臭豆腐的攤子,饞得忍不住,就讓司機停車,站在臭水溝旁邊連吃了好幾串,還不斷叮囑陸可兒:多加點辣椒,好吃!在香港開董事會時,他偷偷把陸可兒的包藏了起來,看著她急得團團亂轉,然後眨了眨眼,跟周振興相視而笑,笑得像個調皮的孩子。

周振興說:他一生都在演戲,假裝殘酷,假裝成熟,假裝無所謂,但事實上,他一直都很天真。他最後幾年沒怎麽笑過,也許只是因為他不認識自己了。

二○○○年的君達公司十分耀眼。“伊能凈”成了洗滌市場的領頭羊,“冰心”也進入了成熟期,每月回款超過兩千萬,純利潤至少有五百萬,“嬌滴”的彩妝雖然還無法跟美寶蓮、歐萊雅這些大牌抗衡,但在香水市場也算得上是一枝獨秀,九個月就銷售了五千多萬。

二○○○年君達公司的廣告總投入超過一億五千萬,根據北京一家監播公司的統計資料,中央八套節目中,每隔十五分鐘就至少有一次君達產品的廣告,相當於每天往中央電視台開一輛奧迪A6。這其實就是日化行業“拿廣告換利潤”的基本規律:產品功效,不重要;質量,不重要;只要舍得花錢做廣告,自然就會有銷售額,銷售額上去了,利潤自然就會滾滾而來。

經濟學博士、擁有兩家上市公司的肖然其實對金融一竅不通。他一生沒貸過款,即使收購奇峰這樣資產十幾億的上市公司,用的也全是自有資本。這事基本可以算是一個奇跡:肖然只花了七千萬,就成了資產十幾億的奇峰公司董事長,在宣布了一系列重組計劃後,奇峰的股票市值翻了兩番,他的身家暴增了十幾倍,一下子就成了中國內地最年輕的超級富豪。

二○○一年福布斯搞了個百富榜,評了包括劉永好在內的一百名企業家,肖然看後哧地笑了一聲,把雜志遞給周振興,站起來漫不經心地走了兩步,周振興看完了,擡起頭來望著他,只見肖然似笑不笑地站在那裏,夕陽斜斜地照過來,他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了一下,似乎正在怕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