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肖然在法國認識了一個真正的貴族,此貴族姓多納諾,據說有皇族血統,祖上有位姑奶奶嫁過一個路易,還出過數不清的公侯伯子男。

此貴族住在一座十八世紀的蜂巢式古堡裏,依山面水,四周綠樹環繞,房間裏到處擺著文物,連夜壺都是明朝的官瓷。肖然在這裏待了三個小時,喝了一九七八年的教皇新堡紅葡萄酒,用銀餐具吃了幾只蝸牛和血淋淋的法式牛排,聽了幾首他叫不出名字的鋼琴曲,心中隱隱約約有點自卑,說我比你有錢,但你比我過得舒服,說得貴族搖頭而笑。

送他們出來時,多納諾隨手摟著夫人的肩膀,他夫人也是滿頭白發了,下意識地拉過丈夫的手,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夕陽的余暉中,她的臉龐微微發紅,表情羞澀而甜蜜,就像熱戀中的少女。肖然看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眼角的肌肉微微地跳了一下,出來後默默前行,一直沒說過話。

那是二○○一年十一月,離他的死只有幾個月。瀕臨死亡的億萬富翁看見了一個黃昏之吻,心中會想起誰?

那時韓靈就要滿三十歲了,肖然舉起那杯造價不菲的美酒時,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口袋裏裝著她剛領到的一筆工資,九百八十七塊。那年的冬天特別冷,小區的暖氣斷斷續續的,有一天半夜被凍醒了,聽見她媽在夢裏大聲咳嗽,韓靈拿出一床棉被,輕輕給她蓋在身上,回到房裏再也睡不著了,北風吹起雪花,呼呼地響,韓靈站在窗口,失神地望了一會兒,十一月了,鞍山處處冰雪,但深圳應該還是一片青綠吧。

和所有離婚的妻子一樣,韓靈傷心了大半年,剛開始每天都要哭幾次,後來慢慢地學會了淡忘,不哭了,臉上也漸漸有了笑容。一九九九年四月份,她在一家私人貿易公司裏找了一份會計工作,一個月八百塊,每天早起上班,晚上回來就跟她媽搶著做家務,她媽也已經老了,一天咳到晚,咳得腰都站不直。慢慢就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夜漫長難熬,韓靈一邊聽著她媽的咳嗽,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半天都說不上一句話。每當屏幕上出現卿卿我我的鏡頭,她就會悄悄地轉過臉去,感覺心中遲遲鈍鈍地疼。她睡眠還是不好,一晚上要醒幾次,有時候深夜醒來,看著空蕩蕩、黑漆漆的屋子,感覺自己就像住在墳墓裏,一切都在變冷變硬,而她自己,早已成了一具不能說話的屍體。

女兒外表柔和、內心剛強,這一點韓媽媽比誰都清楚,勸也不能勸,說也說不得,有幾次她心中恨極,提著肖然的名字罵,剛罵上兩句,韓靈就冷著臉走開。韓媽媽看在眼裏,心中疼得難受,到處張羅著給她介紹對象,那是一九九九年底的事。

韓靈一開始不肯去,後來實在是不忍看那張愁苦的臉,硬著頭皮去相了兩次親,一次是稅務局的一個科長,剛離了婚,有個上初中的女兒;第二次見的倒是個單身,不過瘸著一條腿。兩次相親,韓靈都沒怎麽說話,靜靜地聽科長吹自己的神通廣大,聽瘸子說自己的厚道和善良,聽著聽著她就會走神,想起肖然第一次約她時的情景:他穿一件嶄新的紅T恤衫,故作瀟灑其實很害羞地問她:“晚上禮堂放《魂斷藍橋》,你想不想去看?”

那是一九九○年四月,花開草長,春光怡人,女生韓靈看得眼淚直流,男生肖然遞給她一張紙巾,擦過淚後皺成一團。九年之後,她已經記不起電影的任何情節,就像當年的那張紙巾,沾滿了她的淚水,最終卻不知被扔在哪個角落。

韓靈離婚後在鞍山生活了將近四年,四年裏越過越艱難。她剛回家時還有點錢,買了一套房子,添置了一些家具,剩下不到五萬塊。那時鞍山的經濟已經開始走下坡路,大量產業工人下崗,乞丐越來越多,治安越來越差,經常聽說搶劫殺人的惡性案件,有一次就發生在他們旁邊的那棟樓,一對教師夫婦在家裏被人活活砍死,財物洗劫一空,因為這事,韓靈至少有三天沒敢出門。她有個比她大很多的表哥,小時候經常帶她去廠裏玩,現在兩口子一起下崗,每月領兩百塊失業救濟金,窮得連肉都吃不上。韓靈有次去他家,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圍著桌子吃饅頭就鹹菜,看得心裏一酸,幾乎掉下淚來,當時就下樓提了三千塊錢,把表哥感動得渾身哆嗦,說老妹啊,有了你這錢,你侄兒就能繼續上學了。表嫂當時大哭。韓靈坐了一會兒,越坐越難受,最後紅著眼睛下樓。沉沉夜色中,許多女人像幽靈一樣陳列在路邊,表面歡笑,內心憂愁,不斷騷擾著過路的單身男性,希望他們光顧自己不再年輕的身體,用最卑賤、最屈辱的方式來換取明天的生活費和兒子的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