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第2/2頁)

她們也是人,韓靈說,仔細想想,她們也許就是我自己。

一九九九年韓靈幹過三份工作,但每份都沒幹長,直到她進了那家子弟小學。子弟小學跟普通學校不同,普通學校裏老師就是上帝,家長要時不時地進點貢,以便上帝心情好的時候給自己的孩子開開小灶;但子弟小學的老師不過是企業的基層員工,家長要麽是你的領導,要麽是你的同事,別說進貢了,對學生稍微嚴厲點都可能飯碗不保。再說韓靈本來就是走後門進來的,腰不粗腿不壯,說話就更沒有底氣。

這一年韓靈還不滿二十八歲,但看起來就像三十八歲,臉黃人瘦,容顏枯槁,離婚後也不大注意修飾,顯得越發憔悴。她媽隔三差五地住院,每次都要花幾千塊,身體不僅沒見好,反而越來越差。眼看著手裏的錢一天比一天少,韓靈又愁又慌,吃得越來越省,二○○一年全年只買過一件內衣。她媽死時,韓靈哭得人事不省,她表哥一手操持了喪禮,一切結束後,韓靈呆呆地跪在墓碑前,看著她媽的遺照,眼淚都哭幹了,心中只想一頭撞死,表嫂看她神色不對,半押半扶地送她回家,幾天都不敢離眼。

那時的韓靈幾乎分文皆無,躺了一個星期,一天哭到晚,恨不能趁人不注意從樓上跳下來。不過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表哥表嫂那麽苦心地勸,老宋還帶著學生來看過她兩次,又送鮮花又送水果,就這麽死了,怎麽對得起人家?最後還是咬著牙活了下來,第一次走進課堂時,學生在黑板上寫了一行字:韓老師,您的學生想念您!韓老師看了鼻子一酸,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那是她最困難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想過要打那個電話,雖然她一直都記得那個號碼。

你恨他?

韓靈搖搖頭,又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遲疑地搖了搖頭,說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越是艱難,心裏就越平安,我希望他明白:他欠我的,永遠都還不清,我要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這也許是世間最溫柔的懲罰,也許是最惡毒的。但肖然的死終結了一切。韓靈虐待了自己三年,最終還是收下了那一千萬,她還沒想好這錢要怎麽花,不過最大的可能是回鞍山開個公司,不一定要賺多少錢,但至少可以養活一部分人。

那筆錢,一開始就是她的,最後依然是,只不過隔了三年,隔了生與死。

肖然從法國回來那天,正好是韓靈三十歲的生日,那時她媽已經病危了,韓靈買了點雞和青菜,回家燒了一菜一湯,到醫院喂她媽吃完後,一個人頂著北風回到家裏,在電視前坐了一會兒,剛想去睡覺,電視上開始放“伊能凈”的廣告,連著放了兩次,韓靈看第一次的時候笑了一下,想起一九九五粵海工業村的那棟灰色樓房,肖然一臉興奮地沖進衛生間,大聲對她說:“韓靈,我想到了!潔身自好,一炎不發,伊能凈香皂!”過了幾分鐘,又播了一次,韓靈的笑容慢慢隱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句話:“抱著你,就像抱著自己的小女兒。”那是真的還是假的?真有人這麽疼過你嗎?

那天是她的生日。但除了她自己,再也沒人記得。夜深了,韓靈睡了一會兒,突然醒了過來,慢慢地想起一些事,感覺心像被一根細線拴住了,每動一下都會隱隱地疼。那時夜很黑,窗外風聲呼嘯,韓靈慢慢地翻過身,舉起右臂,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一下。

那時肖然正在最豪華的日光城夜總會喝酒,一個自稱姓嶽的野模特妖妖嬈嬈地坐在旁邊,又摟又抱的,還不斷拿話恭維他,說老板你很帥,又斯文又有男人氣,肖然一直沒理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最後嶽野模抓起他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挑逗地揉搓著,突然大驚小怪地叫了一聲,說老板你這裏是怎麽了,肖然倏地抽回手,冷冷地回答:“咬的。”嶽野模不識趣,繼續問:“誰這麽變態啊,還咬人?”

肖然騰地站了起來,一把將她推了個趔趄,兇狠地瞪著眼,說你再胡說,我他媽弄死你!然後滿臉通紅地走了出去,走過一條金碧輝煌的走廊,走過美女的叢林,在樓梯口站了很久,不知道該向上還是向下,過了半天,他舉起手,看著那排永不消失的牙印,身體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那夜繁星滿天,星光穿過百萬年的光陰,靜靜照臨人間,照著每一處疼痛過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