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4頁)

那時他們還很窮,在路邊小攤上吃海鮮,點了魚、蝦和螺,一共花了不到四十塊錢。吃魚時韓靈被魚刺紮破了手指,出了兩滴血,肖然抓過她手,放在嘴裏使勁地吮,韓靈說“臟”,肖然說不怕,“你怎麽樣都是幹凈的”,說得韓靈心中感動,拿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他的臉,嘴裏輕輕地問:“我們會一直都這麽好嗎?”

吃完飯去遊泳,耳鬢廝磨了半天,肖然心中動情,一把將她摟進懷裏,當著很多人的面就開始親她,韓靈難為情,說別,別,有人在看,越掙紮他就抱得越緊,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就是要他們看。親了半天,韓靈一臉羞紅地擡起頭來,嘆著氣說這地方多好啊,真想一直在這裏住下去。

肖然說:“等咱們發財了,就到這裏買套別墅。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韓靈說:“住一輩子。”

肖然笑,說那就住一輩子,咱們一言為定,誰都不許耍賴。

“不許耍賴……”肖然輕輕地念道。那張照片在黑夜裏慢慢落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肖然死後,留下了十一套豪宅,一套價值千萬的別墅,還有兩輛奔馳、一輛加長凱迪拉克和一輛陸虎攬勝。二○○三年四月份,含水市國資局和凱瑞達股東聯合會共同起訴君達公司,這些財產大多被查封、扣押、拍賣,作為最後一個留守者,趙寶剛保存了兩大箱肖然的私人物品,其中有十九封信,這些信大多是韓靈大學期間寫的,介紹完她的大學生活,剩下的就全是思念,說我想你想得快瘋了,說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見面啊,說我上課時想你,吃飯時想你,連考試時都在想你。在其中的一封信裏,韓靈密密麻麻地寫了一整張紙,內容全是肖然的名字:肖然,肖然,肖然……

那個死者再也聽不到了。這封信裏有多處模糊,像是被眼淚打濕的。時隔多年,我無法分清那是誰的眼淚,只好去問韓靈,韓靈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她當年的作品,渾身劇烈地顫抖,說是他,是他!然後伏在桌上號啕大哭,說我只想我走了他會高興,“沒想到……沒想到,他也在哭!”

看到最後,我發現了一封沒寄出的信,是肖然的筆跡,既沒擡頭也沒落款,看不出寫於什麽時間,信的開頭用一句話概括了他的生平,“我現在功成名就,卻經常感到孤獨,”然後介紹他的現狀:慢性胃炎,高血脂,視力下降,經常覺得沒有力氣,“吃的東西很貴,但都不可口。經常失眠,身邊有無數女人,但都不值得相信,更不值得愛。賺錢太容易了,越來越沒意思。”後面塗抹了一整行,接下來是這樣一段文字:

我現在很輝煌,也很危險,也許就快死了。我不知道你在哪裏,也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麽,我從來沒問過。我經常想到你,兩年之前每月想一次,一年之前每星周想一次,現在每天都會想。你也許不相信,我還好幾次夢到過你,你還像原來一樣漂亮,你在校門口掐我,在女生樓下咬我,不過一點都不疼。

我和原來差不多,一百四十斤,不過頭上開始長白頭發了。你呢?你胖點了沒有?你走的時候太瘦了,胖一點會更好看。我常常在想,如果你那時不那麽倔,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你為什麽要逼我呢?我只是要一個說法。唉,不說這些了,說了也沒用,我們不可能回回從前,是不是?所以我只希望你能過得好。

我一生做過很多壞事,也做過很多好事。但從來沒對不起誰,除了你。你為我吃了那麽多苦,卻不肯要我的一分錢。你是存心讓我難受吧?

還有,我前些天去了一趟咱們的家,那裏到處落滿了灰,你從前的衣服都被蟲子咬壞了,你喜歡看的那幾本雜志還放在原來的地方,紙都發黃了。我還找到了你大一那年的語文試卷,你有道填空題答錯了,不過批卷老師沒看出來。

你還記得臨走時我說的話吧,我早晚會給你一大筆錢,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這段話裏有幾處錯誤,一是把“每星期”寫成了“每星周”,二是“回回從前”,我讀了幾遍,認為應該是“回到從前”。抄錄這段話時,我心裏一直想著肖然的樣子:他坐在書桌前,寫兩句就停一會兒,站起來走兩步,抽支煙,然後再接著寫。

黃昏的太陽斜斜地照著他,他面色平靜,臉上似笑非笑,兩只瞳孔微微收縮,就像他遺照上的臉。這是一封注定不會寄出的信,他想寫給誰看?他寫的時候會嘆氣嗎?

沒有人知道。

對了,還有那行被塗掉的字。韓靈把信翻過來,對著太陽看了半天,看著看著,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那張紙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韓靈抖了一會兒,雙手捂臉,使勁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