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何棲擔心自己打理不過來, 又請了盧繼娘子幫忙。盧娘子捉了袖子幫著鋪紙磨墨, 看她不慌不忙端坐於桌案之前, 沒有露出半分的怯意。

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澀, 道:“今日見了小娘子的模樣,倒讓我想起娘子在世時的光景。月底計帳, 我便這般伺侯娘子計算著田中產出、商鋪出息、家中人情花費。”

何棲靜靜聽罷,道:“阿爹還留著阿娘的筆墨紙賬, 我是不及阿娘的細致。”

盧娘子微嘆, 眼角細細的皺紋都似捎帶著往昔的塵灰,她道:“不是我要說古, 娘子似小娘子這般大時, 實沒小娘子現在的心胸細致。她是家中嬌養大的,手上散漫,哪會為了幾個銅板計算?後來家道中落,日漸艱難, 事事經手, 這才一樣一樣歷練出來。”又看何棲纖纖素手,雖細白,卻非水蔥模樣,禁不住又一陣心疼。“小娘子眼下又要操持這樣一件大事, 唉, 叫人心中不是滋味。”

何棲笑道:“盧姨不如試想:那些富戶高門, 買了健仆青壯,少不得也要當家娘子掌眼點頭。”

盧娘子駁道:“那如何相同?青壯健仆身契一簽, 便是家裏人,與外用的雇工如何一樣。”又不放心叮囑,“小娘子只出聲,別露面,知人知面不知心,畫虎畫皮難畫骨,他們長年混跡市井,誰知有著什麽心腸。有好的,自也有壞的,更有那些心思齷齪的,不知藏著多少臭氣熏天的壞水。”

何棲點頭應下,又在盧娘子耳邊道:“盧姨低聲,阿爹生了我一場的氣,現還不大理我呢。”

盧娘子笑:“郎君也是心疼小娘子。”又道,“若是爭了家業,買一個中用可靠的婢女來,再不必樣樣操心。”

何棲伏在桌案上笑:“怎得個個都好似認定家中能發跡一般,把好的都想了一遍,行船還遇打頭風呢。”

盧娘子急得跺腳,連呸幾聲,雙手合什道:“過路菩薩,只作不聽,她小孩子家家,不知輕重,不會說話。”又拿手輕打了幾下何棲,“嘴裏只沒好話,不知討個口彩。”

何棲搖搖盧娘子的手,道:“盧姨,是我輕狂,胡亂說話。”

盧娘子拿手指輕點她額頭,樂道:“小娘子倒還是未嫁時的心性,可見大郎待小娘子不假,操勞一些,也算值了。”

何棲難得被說得面染羞色,撒嬌喚道:“盧姨!”

盧娘子笑道:“我是為小娘子高興呢。”

何棲與盧娘子又親熱說了一會話,商議道:“暑熱難捱,我與阿娣早起煮了一鍋的涼茶,陳家叔叔領了人來,坐院中等侯,也略解解渴。”

盧娘子道:“這是娘子的心意。做工尋活,哪有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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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安、方八等人隨著陳據進了夾墻小道,遠遠便見一個梳了雙丫髻的青衣小婢在院前掃地。

陳據領了人上前問道:“阿娣,嫂嫂可在家中?”

阿娣咽口唾沫偷了一眼陳據身後不似善類的青壯,道:“娘子一早便等著陳郎君呢。”心裏想著:這些壯漢看著面惡,也不知是好是歹,若是與娘子起了沖突,我守了院門,好去報官。

徐安年前來過沈家,冬日草木凋零,不似現在一院蔥郁,滿眼的濃綠淺翠。秋來瓜熟葉落,又是別樣景色,同個小院,四時不同,無端讓人心生羨慕。徐八等人卻沒這等心思,看著枝頭青果,心道:結得一溜的柿子,也不知味道如何。

盧娘子立在廊下等著他們,看到陳據,先行笑起來:“今日倒收拾得體面妥當。”

陳據不常來沈家,盧家卻是常上門的,與盧娘子更熟絡,長揖一禮,道:“盧嫂嫂只拿話來打趣我。”

盧娘子道:“早前勸了你一水缸的話,讓你尋份正經的活計,攢點銀錢,不足夠,我們這些知交親朋再支應一點,討個娘子來,冷暖也是一雙人。偏只當耳邊風,仍是每日在街頭巷尾遊蕩,你阿娘命苦,你還要累你阿娘為你操一世的心? ”

陳據又是一揖,道:“盧嫂嫂在兄弟面前與我留些顏面,眼下,我正經幫大郎做事呢。”

盧娘子放過他,一掐腰,又對徐安、方八等人道:“還有你們,別看都頭娘子面嫩,便耍起來無賴,做起混事來。她斯文,既不高聲,也不罵人。我卻是不同,惹惱了我,仔細我揭你們一層的皮下來。”

說得徐安和方八幾人暗暗咋舌。

何棲也不做別的,細問了籍貫,家有何人,是否婚配,可有所長?拿筆一一詳記下來。說得遲疑躲藏的便做上記號,又說船工的艱辛,應得猶豫的也做了記號。盧娘子在一側,看了體弱,渾身沒幾兩力氣也告知何棲,仍是做上記號。

等問到方八,方八大聲道:“娘子放心,我方八行有名,坐有姓,祖籍便在桃溪,家住河郊。老父六十,老母五十五,前頭還有一個兄長,後頭還有小弟,再有沒養下的,排到我這便到了第八。家中也娶了娘子,倒還沒有孩兒,我身體康健,一把子力氣,一只手便能撂倒十幾人,幾拳打死老牛,一根手指百斤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