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雇工事定, 陳據得了話, 喜得直拍大腿, 陳老娘眯縫著眼, 笑打陳據幾下,道:“大狗不要只顧著高興, 好賴去謝謝都頭家裏。”

陳據聽了陳老娘的話,與徐安、方八等人商議湊錢買壇酒來。路過甜水鋪, 站住了腳, 看著店裏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千言萬語哽在喉中, 無從說起。

倒似陳賴的娘子起身拭汗, 見著陳據揚起一個笑,遠遠福了一禮,道:“陳家叔叔,來家吃碗甜湯。”

陳據近前幾步, 沒有進店, 目光落在她腮邊的小痣上,欲言又止,尷尬之際,顧左右而言他, 問道:“侄兒見我, 怎不出聲?”

陳家小童蹲在那, 拿幹布抹幹一疊湯碗,這才撅著嘴出來道:“陳叔不守信用, 說要來看我,卻失信不來。”

陳據呵呵一笑,從懷裏掏出一個粗陋的不倒翁來,道:“是陳叔不對,陳叔與你賠罪。”

陳家小童見了不倒翁,樂得手舞足蹈,一把抱住陳據的腿,仰著臉笑沒了眼睛:“多謝陳叔,陳叔待阿細真好。”

陳賴娘子見兒子三天兩頭要陳據的東西,心裏難安,斥道:“阿細無禮。”沖陳據又是屈膝一禮,歉疚道,“我們母子蒙陳家叔叔的看顧,不許地痞潑皮上門糾纏生事,尚不知如何感激道謝。小兒無賴,又賴陳家叔叔破費,叔叔月旬半載能得多少錢,上面又有母親奉養。”

陳據道:“不過小兒玩意,泥捏土胚,能費什麽錢?我……”他強笑道,“我與侄兒有緣,心裏喜愛,再者,我與賴家哥哥親近兄弟,他的親子,我理應多加照看。”

陳賴娘子聽他說起陳賴,微有動容,道:“人走茶涼,叔叔好心才記著與拙夫的情義。”

陳據只感舌尖微苦,輕聲問道:“嫂嫂,賴家哥哥可有家書或口信捎來?”

陳賴娘子沉默搖頭,茫然道:“沒有他的消息,許是……不在了。”

是生是死,於她似乎只成一個淺淡的念想,一個無望的期盼,一個虛無的等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哪怕鬢染秋霜,都不會有多余漣漪。

她等的不是人,只是做一件等的事而已。

陳據心中酸疼,為她,又為自己:“嫂嫂,我……要去宜州一趟,你放心,我托了交好可靠的兄弟,不讓閑漢來擾你。”

陳賴娘子露出一個又淺又軟的笑意,道:“叔叔費心,奴家實不知該如何感謝。”

陳據道:“嫂嫂不必掛懷,這是我與賴家哥哥的交情。”他說得蒼白無力,只差掩蓋不住自己的小人嘴臉、齷齪心思。拱手道,“我叨擾半日,倒誤了嫂嫂的生意。嫂嫂不用理會我,自去招呼吃湯的客人。”

陳賴娘子輕聲道:“叔叔珍重,遠行在外,冷暖饑寒無人打理,自家記得添衣加飯;人生地不熟,忍耐些性子,不要與人吵嘴動手,免得生事吃虧。”

陳據道:“嫂嫂的囑托,陳據記在心裏。”他幾欲脫口而出:嫂嫂等我歸轉。

然而,他又有何身份說出這話?

陳據掩面,落荒而逃,只恨爹娘少生一只腿腳。

陳賴娘子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微出了會神,另換上笑臉招呼進鋪的客人:“徐翁,晌午得閑了?不知是要香茶還是梅湯?”

陳家小童玩著不倒翁,拉拉陳賴娘子的衣角,問道:“阿娘,陳叔下次什麽時候來與我玩?”

陳賴娘子捏勺的手緊了緊,淡聲道:“阿細,阿娘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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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棲立在書案前拿竹刀裁紙,沈拓叮囑道:“阿圓寫信給表兄,寫得粗淺點,免得表兄琢磨不開。”

何棲笑:“你也忒小看人,我能有幾斤幾兩?再者寫封書信,又不是破題做文章,還講究駢四儷六,一紙錦繡?”

沈拓嘆氣道:“表兄七八歲時,不願長大後繼續做棺材,與表伯誇下海口,要讀書識字考功名。表伯想著家中莫非要出一個文曲星來,樂顛顛送了表兄去私塾。誰知表兄一看書本,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只看得一個頭兩個大,下學後兩腳打晃。自家捧了竹杖跪在表伯面前道:阿爹,我念不進書,你打我一頓消氣。

表伯發狠,怒道:書本紙墨好些銀錢,一文錢一個字,你也得給我學回本來。

表兄無奈,拿了算盤與姑祖父學撥算珠,姑祖父還當他好學呢,一問才知表兄要計算自己認多少字才值回筆墨書本錢。”

何棲忍俊不禁,笑道:“表伯當真妙人!大郎莫要說給阿爹知,免得阿爹生氣罵表伯有辱斯文。”又道,“大郎去一趟姑祖母家中,問問有沒有口信或者衣食要給表伯捎去的,一並托給陳家哥哥帶過去。”

沈拓道:“我先頭路過臨水街,順路便去姑祖母家,伯母與表嫂只道略整理一番,下午支使仆役送來。”

何棲寫好信,吹了吹墨,交給沈拓:“大郎再看看,可有漏寫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