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何棲立在廊下, 蟬噪蟲鳴, 雀飛燕回, 階前一隊蟻蟲搬了一條肥碩的活蟲, 熱熱鬧鬧地成群而過。她瞧得有趣,撿一根細枝, 將一只脫隊的蟲蟻撥了回去,道:“你們也是好生忙碌。”

阿娣坐在一邊洗著一把水嫩的豆苗, 道:“娘子, 仔細它們咬你。”

何棲丟了細枝,這些蟲蟻來來往往, 倒顯出家中的冷清來:“你家郎主去送陳家郎君一程, 也不知走到了哪裏?”

阿娣笑道:“兩腳走道,又挑了好些行李,定走不快,說不得還沒出城呢。”

何棲擡首看碧空如洗, 浮雲緲緲:“出行晴好, 倒是一個好兆頭,想來此行平順。”

阿娣沒這些感懷,還埋怨道:“前幾日家中人來人往,娘子每日忙著應對, 都不曾好生歇歇。”

何棲笑道:“忙時嫌不能偷閑, 事了又嫌長日聊聊;人多時嫌吵得慌, 散後又嫌空寂。”

阿娣自己是個閑不住,卻看不過眼何棲辛勞, 只恨自己手短不足,不能事事代勞。開口笑道:“娘子識了字,讀了書,就多了好些想頭。像我一日日的,有衣穿,有飯吃,還攢得錢,再沒多想的。”

何棲笑道:“世間難事,其一便是知足常樂,好些人都比不了阿娣呢。”

阿娣最喜何棲誇她,比得了賞錢還要高興,樂得眉眼都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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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英留了一臉的絡腮胡,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這段時日在江邊碼頭風吹日曬,整個人黑時透紅、紅裏透黑,打眼看,不似他爹曹大,反倒神似他叔叔曹二,一瞪眼,一擼袖,盡是草莽作風。

曹英也是無奈,四艘船停在宜州郊外一個將將廢棄的小碼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箭之地才有茶寮、食肆。住倒罷,晚上睡在船上便是,吃食卻是麻煩,曹英在家中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之輩,哪肯日日洗手做炊,勉強糊弄了幾日,連吃了幾頓的夾生飯,直吃得面色發青,舌中生苔。

別說曹英不願再吃,便連那幾個船工也是一臉菜色,幾人攜手而來,找了曹英道:“曹郎主,船上做工,都是累人的活計,填不飽肚子,如何能成?”

曹英聽後,便去食肆找了鋪主,將給了些銀錢,令他每日蒸了米飯挑來碼頭,再配些葷菜大肉。鋪主是個好心的,又常與船戶交道,曹英又大方照顧他的生意,便笑道:“郎君好心,老兒與你一句話,天熱哪存得住肉?縱是有,也是高價,日日肥肉供養,如何吃得消?”

曹英生得粗,卻非不識好歹的,聽他有意指點,忙離座揖禮:“阿公教我。”

鋪主道:“郎君若是不缺銀錢,只當老兒胡說,若要精細打算,不如聽我一言,大肉便免了,另換雞魚,逢店中殺豬宰羊再送大塊的肥肉。”

曹英笑道:“我自願精打細算,只怕落下苛刻的名頭來。”

鋪主吃驚,道:“縱是太平年月,哪得肥魚大肉的?郎君供著好飯食,怎麽會以為落下這孬名來?”

曹英聽了鋪主之言,用雞鵝替了肥肉。

這一換,他儉省了銀錢,幾人船工倒不滿起來。這些人從船隊退下,沒了營生,乍得差使,個個感激涕零,不勝唏噓。

只是人心不足。

做得幾日,幾人便知曹英是個新手,於船運並不精道,請了他們更是要他們擔了教導一責,又見曹英謙卑,頗為恭敬,出手又大折,遂將他視作冤大頭一流。私下湊一塊,互通主意,道:看他穿衣行事,家中富裕,也不知哪家積得金山銀山,隨意讓他消遣揮霍。

另一個道:從來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我們掏空了肚,教得他們張翅,以後如何再肯敬著你我。

有人附和:需留上幾手,只讓他們離不得我們。

帶頭的道:也不知他是什麽來歷,雖不蠢,到底初出茅廬,不太通。我們對了口徑,一起哄著他。

曹英頭遭擔了這麽大的事,面上裝得鎮定,肚裏卻是心虛,平日只供著這幾個老船工,雖品出幾味,也忍了下來,只作不知。

船工又拿話來套他,曹英瞞了底細,並不上當。

等曹英擉了大肉葷菜,幾個船工心下不悅,擺了臉色出來,嫌飯食不好,找了曹英,見他竟是另備好菜好酒,更是不滿,道:“曹郎主出身富貴,不知肚裏少了油水,身上便沒力氣,沒有力氣如何做活?”

曹英吃著酒夾著菜,憋了一肚子的鳥氣,心道: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敬他們一尺,他們倒順勢上了高台,充起我的祖宗來。我因自己生得面惡,裝得斯文和氣,這幾人竟是拿我當軟柿子來捏。我怕誤事,畏首畏尾,卻是適得其反,不如甩開袖子,貼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再壞也不過另請船工,也比養得肥鼠在米缸中強。

他一想通,支了一條腿在長凳上,道:“怎得沒有油水?米飯管夠,又有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