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枕邊野獸說愛恨

回宮之後,已是月上柳梢。

揮退宮人,掠影和衣而臥,躺在花艷骨身旁,眉對眉,眼對恨,一如往常:鳳血歌為解其蠱毒,徹底擁眠的模樣。花艷骨瞅著他,冷冷道:“在我面前,你不必再扮作我師父的模樣了。”

“嗯,我知道。”掠影深深凝視著她,“無論我變成什麽樣子,你都認得出我。”

花艷骨聞言,忍不住自嘲一笑,側過身去:“我是越來越認不出你了……不,或許我從來就沒認清過你。”

掠影自她身後伸手,將她抱在自己懷中,清冽幹凈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如泉水叮咚,洗滌人心,無論是他的臉還是聲音,都與他的內心千差萬別,恍若陷阱,只聽他輕輕道:“那我與你說說我的事吧。”

花艷骨反手一肘:“我不想聽!”

那肘打在他胸口傷處,傷口立刻綻開,鮮血染紅他的衣襟,他卻毫不在意,只單手枕著腦袋,緩緩道:“我卻想讓你知道我的一切。”

即便知道一切,又能改變什麽呢?花艷骨心中嘲道,他走後,她曾千方百計地忘記他,可他的面孔卻依然烙在她的心口,分不清是濃烈的愛還是濃烈的恨。現在他回來了,她的心裏卻只有一股滄海桑田的不適感,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有一股鋪天蓋地的疲憊感。她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從此再也不見。

而掠影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我對你說過的話,有一半是假的。”他說,“但還有一半是千真萬確的,譬如說,我的確是個死士,只不過不是趙如是家的死士,而是畫皮師宗門的死士……”

宗門傳承千年,自成體系,內部等級森嚴,而掠影歸屬於最底層。他打小被宗門收養,說是收養,倒不如說是圈養。百來個孩子被養在一處大院子裏,每日起早摸黑,不但要為宗門畫皮師們洗衣做飯,還要經受最嚴苛的訓練,稍有怨言,便要拖出去一番毒打,然後跪在烈日之下暴曬,一邊不停地喊“我錯了”,若是管事心情好,他還可留一條命,若是心情不好,便讓他在烈日底下曬死。

“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是那時候的紅瓦白墻。”掠影躺在花艷骨身旁,靜靜地說,“每天都有人想要翻墻逃走,被抓住後,就吊在墻邊柳樹上,毒打至死,滴下的血水滲入樹底,那柳樹的葉子都是紅色的。”

而且畫皮師還不許他們吃飽,明明有一百人,發下去的食物卻只有五十人份,餓得受不了了,就吃草根樹皮,或者從樹洞裏搜羅些蟬蟲煮了吃,春秋還好,可到了冬天,萬物凋零,什麽也找不到,什麽也吃不到。

“那時候做夢都想吃一塊紅燒肉。”掠影淡淡一笑,“醒過來的時候,更是饞得眼睛發綠,見到自己的手上的肉都要掉口水,恨不得咬下一塊,吃進肚子裏。”

於是某個冬天,發生了大規模械鬥,就為了一些硬邦邦的饅頭,一百名少年少女拼命廝殺,最後身強力壯的有饅頭吃,而身體虛弱的人倒在血泊之中呻吟,乞求,哀號,有幾個身體虛弱的沒能撐到第二天,半夜時太沒了聲息,早上畫皮師派人過來,一席草席卷著,便丟去了亂墳崗。

“你們為什麽不聯合起來反抗?”花艷骨背對著掠影,突然問道。

“那時候年紀小,又被打怕了。”掠影笑,“更何況又發生了這件事,誰還敢想念身邊的人?大家吃的饅頭上,沾著的可能都同伴的血。”

那年冬天死了二十個人,料想第二年大家省一省,都能吃上七分飽的,誰料食物發下來,卻只有四十分,恰是人數的一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宗門是故意的,其初衷就是想要他們為了食物互相猜忌,產生隔閡,自相殘殺。

“我們的人數越來越少。”掠影淡淡道,“但活下來的都是精英。”

無與倫比的殺戮技巧、強韌無比的身軀,那哪裏還是人,分明就是一群野獸,不懂何為禮儀,不懂何為孝悌,不懂什麽是愛,只懂得冷漠、猜忌、廝殺。

“我雖然活了下來,但卻不是裏面最強的。”掠影低聲道,“所以我很絕望,因為不夠強,意味著我活不到最後,總有一天,我會被最強的那個人殺掉 。”

掠影不是最強的,但是他卻是最狡猾的,十頭兇悍無比的野獸,最後廝殺到只剩兩人,他便是其中之一。但這已經是極限了,他那時候只有十歲,而對方卻已經十六歲了,而且人高馬大,滿面紅光,哪像掠影,因為缺少吃的,臉色蒼白,又瘦又小。

“後來我才知道,那家夥是吃人的。”掠影冷漠地說,“被他殺掉的夥伴,全都都進了他的肚子裏。”

掠影雖然也心狠手辣,但是他無論如何都吃不下人肉。於是一邊吃肉,一邊啃草,且不論殺人技術如何,光是體能上兩人便已經天差地中輥。而對方又很有耐心,他隱忍到冬天才出手。那個荒僻的地方,一到冬天就找不到吃的,掠影餓到半死,四處逃竄,對方卻開始行獵,若被抓住,掠影便是他過冬的幹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