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遊堪樂小聚比秋星(第5/6頁)

這時,伯和看看掛鐘道:“時間到了,我要上衙門去了。你們今天下午打算到什麽地方去消遣?回頭我好來邀你們一塊兒去吃飯。今天下午,還是這樣的熱,到北海乘涼去,好不好?”何麗娜道:“就是那樣吧,我來做個小東請三位吃晚飯。”陶太太笑道:“也請我嗎?這可不敢當啊!”何麗娜笑道:“我不知陶太太怎麽回事,總是喜歡拿我開玩笑。哪怕是一件極不相幹的事,一句極不相幹的話呢,可是由陶太太看去,都非常可笑。”伯和道:“人生天地間,若是遇到你們這種境遇的人,都不足作為談笑的資料,那麽,天地間的笑料也就會有時而窮了。”說畢,他笑嘻嘻的走了。這裏陶太太因聽了有出去玩的約會,立刻心裏不安定起來,因道:“密斯何坐車來的嗎?我們三人同坐你的車子去吧。”說時,望著家樹道:“先生走哇。”家樹心裏有事,今天下車之後,忙到現在,哪有興致去玩!只是她們一團高興,都說要去,自己要攔阻她們的遊興,未免太煞風景。便懶懶的站將起來,伸了一個懶腰,只是向她們二人一笑。陶太太道:“幹嘛呀?不帶我同坐汽車也不要緊,你們先同坐著汽車去,我隨後到。”家樹道:“這是哪裏來的話?我並沒有做聲,你怎麽知道我不要你同坐汽車呢?”陶太太笑道:“我還看不透你的性情嗎?我是老手呢!”家樹道:“得!得!我們同走吧。”於是不再待陶太太說話,就起身了。

三人同坐車到了北海,一進門,陶太太就遇著幾個女朋友,過去說話去了。回著頭對何麗娜道:“南岸這時正當著西曬,你們先到北岸五龍亭去等我吧。”說完管自便走。

何麗娜和家樹順著東岸向北行,轉過了瓊島,東岸那一帶高入半空的槐樹,抹著湖水西邊的殘陽,綠葉子西邊罩著金黃色,東邊避著日光,更陰沉起來。一棵樹連著一棵樹,一棵樹上的蟬聲,也就連著一棵樹上的蟬聲;樹下一條寬達數丈的大道,東邊是鋪滿了野草的小山,西邊是綠荷萬頃的北海,越覺得這古槐,不帶一點市廛氣,樹既然高大,路又遠且直,人在樹蔭下走著,仿佛渺小了許多。何麗娜笑道:“密斯脫樊!你又在想什麽心事了?我看你今天雖然出來玩,是很勉強的。”家樹笑道:“你多心了,我正在欣賞這裏的風景呢?”何麗娜道:“這話我有些不相信,一個剛從西湖來的人,會醉心北海的風景嗎?”家樹道:“不然!西湖有西湖的好處,北海有北海的好處。像這樣一道襟湖帶山的槐樹林子,西湖就不會有。”說著將手向前一指道:“你看北岸那紅色的圍墻,配合著琉璃瓦,在綠樹之間,映著這海裏落下去的日光,多麽好看,簡直是絕妙的著色圖畫。不但是西湖,全世界也只有北京有這樣的好景致。我這回到杭州去,我覺得在西湖蓋別墅的人,實在是笨。放著這樣東方之美的屋宇不蓋,要蓋許多洋樓,尤其是那些洋旅館,俗不可耐。倘若也照宮殿式蓋起紅墻綠瓦的樓閣來,一定比洋樓好。”何麗娜笑道:“這個我很知道,你很醉心北京之美的,尤其是人的一方面。”家樹只好一笑。說著話,已到了北岸五龍亭前,因為最後一個亭子人少些,就在那裏靠近水邊一張茶座上坐下。自太陽落水坐起,一直等到星鬥滿天,還不見伯和夫婦前來。家樹等不過,直走出亭子,迎上大道來,這才見他夫妻倆並排走著,慢慢由水岸邊踱將來。陶太太先開口道:“你們話說完了嗎?伯和早在南岸找著了我,我要讓你們多說幾句話,所以在那邊漪瀾堂先坐了一會,然後坐船過來的。”家樹想分辯兩句,又無話可講,也默然了。到了亭子裏坐下,陶太太道:“伯和!我猜的怎麽樣?不是第五個亭子嗎?惟有這裏是僻靜好談心的了。”何麗娜覺得他們所猜的很遠,也笑了。

當下由何麗娜作東,陪著大家吃過了晚飯,已是夜色深疏了。天上的星鬥,倒在沒有荷葉的水中,露出一片天來,卻蕩漾不定;水上有幾盞紅燈移動,那便是渡海的小畫舫了。遠望漪瀾堂的長廊,樓上下幾列電燈,更映到水裏去,那些雕欄石砌,也隱隱可見。伯和笑道:“我每在北岸,看見漪瀾堂的夜色,便動了歸思。”家樹道:“那為什麽?”伯和道:“我記得在長江上遊作客的時候,每次上江輪,都是夜裏。你看這不活像一只江輪,泊在江心嗎?”何麗娜笑道:“陶先生!真虧你形容得出,真像啊!”伯和道:“我還有個感想。我每在北海乘涼,覺得這裏天上的星光,別有一種趣味。”家樹道:“本來這裏很空闊,四圍是樹,中間是水,襯托得好。”伯和笑道:“非也。我覺得在這裏看天上的銀河,格外明亮。設若那河就只有北海這樣寬,我要是牛郎織女,我都不敢從鵲背上渡過去,何況天河決不止這樣寬呢。”家樹笑道:“胡扯胡扯!”陶太太也是怔怔的聽,以為在這裏對天河有什麽感想,現在卻明白了,笑道:“你這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哩。現在天上也是物質文明的時代,有輪船,有火車,還有飛機,怕不容易過河嗎?我猜今年是牛郎先過河,因為他是坐火車來的。”伯和道:“可不是,初五一早,牛郎就過河了。這個時候,也許他們見面了。”陶太太擡著頭望了一望道:“我看見了,他們兩個人,這時坐在水邊亭子下喝汽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