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早課欲疏重來懷舊雨 晚遊堪樂小聚比秋星(第4/6頁)

陶太太一面說著話,一面將手向家樹連招了幾招,笑道:“來!來!來!她要和你說話。”家樹上前接著話機,那邊何麗娜問道:“我很歡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嗎?”家樹道:“全好了,多謝你惦記著。”何麗娜笑道:“還好!回南一趟,沒有把北京話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嗎?怎麽不早給我一個信?不然我一定到車站上去接你。”家樹連說:“不敢當。”何麗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嗎?我給你接風。”家樹道:“不敢當。”何麗娜道:“大概是沒工夫,現在不出門嗎?我來看你。”家樹道:“不敢當。”伯和坐在一邊,看著家樹打電話,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麽許多不敢當,除了你不敢當,誰又敢當呢?”何麗娜道:“你為什麽笑起來?”家樹道:“我表兄說笑話呢。”何麗娜道:“他說什麽呢?”陶太太走上前奪過電話來道:“密斯何!我們這電話借給人打,是照長途電話的規矩,要收費的,而且好朋友說話加倍。我看你為節省經濟起見,幹脆還是當面來談談吧。”於是就放下了電話筒。

家樹道:“我回京來,應該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樣倒讓人家來?”伯和笑道:“家樹!你取這種態度,我非常表同情。從前我和你表嫂經過你這個時代,我是處處卑躬屈節,你表嫂卻是敢當的。我也問過人,男女雙方的愛情,為什麽男子要處在受降服的情形裏呢?有些人說,這事已經成了一種趨勢,男子總是要受女子挾制的。不然,為什麽男子要得著一個女子,就叫求戀呢?有求於人,當然要卑躬屈節了。這話雖然是事實,但是在理上卻講不通,為什麽女子就不求戀呢?現在我看到你們的情形,恰是和我當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給我們出了一口惡氣。”陶太太道:“原來你存了這個心眼兒,怪不得你這一向子對著我都是那樣落落難合的樣子了。”伯和笑道:“哪裏有這樣的事!有了這樣的事,我就沒有什麽不平之氣,惟其是自己沒有出息,這才希望人家不像我,聊以解嘲了。”陶太太正待要搭上一句話,家樹就道:“表兄這話,說得實在可憐,要是這樣,我不敢結婚了。”他說了這話,就是陶太太也忍不住笑了。

過了一會,何麗娜早是笑嘻嘻的由外面走了進來,先給家樹一鞠躬,笑問道:“伯母好?”家樹答應:“好!”又問:“今天什麽時候到的?”答:“是今天早上到的。”陶太太笑道:“你們真要算不怕膩。我猜這些話,你們在電話裏都問過了,這是第二次吧?”何麗娜道:“見了面,總得客氣一點,要不然,說什麽呢?”家樹因道:“說起客氣來,我倒想起來了。何小姐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多謝得很。我這回北上,動身匆忙得很,沒有帶什麽來。”何麗娜道:“哪有老人家帶東西給晚輩的,那可不敢當了。”但是家樹說著時,已走了出去。不一會子,捧了一包東西進來,一齊放在桌上笑道:“小包是土產,杭州帶來的藕粉和茶葉,那兩大卷,是我在上海買的一點時新衣料。”何麗娜連道:“不敢當!不敢當!”伯和聽了,和陶太太相視而笑。何麗娜道:“二位笑什麽?又是客氣壞了嗎?”陶太太道:“倒不是客氣壞了,正是說客氣得有趣呢。先前打電話,家樹說了許多不敢當,現在你兩人見面之後,你又說了許多不敢當,都說不敢當,實在都是敢當。”伯和斜靠在沙發上,將右腿架了起來,搖曳了幾下,口裏銜著雪茄,向陶太太微笑道:“敢當什麽?不敢當什麽?——當官呢?當律師呢?當教員呢?”陶太太先是沒有領會他的意思,後來他連舉兩個例,就明白了,笑道:“你說當什麽呢?無非當朋友罷了。”何麗娜只當沒有聽見,看到那屋角上放著的話匣子,便笑問道:“你們買了什麽新片子沒有?若是買了,拿出來開一遍讓我聽聽看,我也要去買。”陶太太笑著點頭道:“好吧,新買了兩張愛情曲的片子,可以開給你聽聽。”何麗娜搖搖頭道:“不!我膩煩這個,有什麽皮黃片子,倒可以試試。”伯和依然搖曳著他的右腿,笑道:“密斯何!你膩煩愛情兩個字嗎?別啊!你們這個年歲,正當其時呢。要是你們都膩煩愛情,像我們中年的人,應該入山學道了。可是不然,我們愛情的日子,過得是非常甜蜜呢!”陶太太回頭瞪了他一眼道:“不要胡扯。”何麗娜將兩掌一合,向空一拜,笑道:“阿彌陀佛!陶先生也有個管頭。”於是大家都笑了。

且說家樹在一邊坐著,總是不言語。他一看到何小姐,不覺就聯想到相像的鳳喜。何小姐的相貌,只是比鳳喜稍為清瘦一點,另外有一種過分的時髦,反而失去了那處女之美與自然之美,只是成了一個冒充的外國小姐而已。可是這是初結交時候的事。後來見著她有時很時髦,有時很樸素,就像今天,她只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直羅旗衫,從前披到肩上的長發,這是家樹認為最不愜意的一件事,以為既無所謂美,而又累贅不堪。這話於家樹動身的前兩天,在陶太太面前討論過,卻不曾告訴過何麗娜。但是今天她將長發剪了,已經改了操向兩鬢的雙鉤式了,這樣一來,她的姿勢不同了,臉上也覺得豐秀些,就更像鳳喜了。自己正是在這裏鑒賞,忽然又看到她舉起手來念佛,又想到了關秀姑。她乃另是一種女兒家的態度,只是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樣子。何麗娜和鳳喜都不同,卻是一味的纏綿,鳳喜是小兒女的態度居多,有些天真爛漫處;何麗娜又不然,交際場中出入慣了,世故很深。男子的心事怎樣,她不言不語之間,就看了一個透。這種女子,好便是天地間惟一無二的知己,不好呢,男子就會讓她玩弄於股掌之上。家樹只是如此沉沉的想著,屋子裏的人議論些什麽,他都不曾去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