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浮城少年

祁遇川從很深的睡眠中醒來時,大腦中負責接收信息的中樞蘇醒了,而負責運動的中樞仍然在睡眠中。半夢半醒間,他聽見一陣沉悶的“篤篤”聲,是料理食物時,刀撞擊砧板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讓他生出母親依然在世的幻覺,這幻覺讓他不舍得醒來。然而“不舍得”的情緒一旦流露,他就徹底地清醒了。他由那“篤篤”聲想到昨天帶回來的女孩,緩緩睜眼去看時間。

看清時針指向的那一刻,他驟然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動作太大,手臂和腿上的傷處受到牽扯,疼得他臉色發白。他笨拙地將上了夾板的傷腿移到地上,拄著醫生租給他的拐杖,一步步挪到廚房門口。

廚房門本是個關不上的“跟腳門”,可能是怕吵醒他,廚房裏的人疊了塊布條塞在門縫裏,將門關嚴了。

他抽掉布條,門悄無聲息地敞開,他倚著拐杖靠墻站著,擡手扶住門,望向廚房裏。

那個女孩沒有走,她正頑強專注地在剁一只雞。那只雞被她切得七零八落,切好的那些雞塊要麽皮肉分離,要麽骨骼支離。此刻,她手裏的菜刀卡進了一排肋骨裏,她手忙腳亂地來回拉著那把菜刀,像拉鋸子一樣拉了十幾個回合,才勉強割下來一塊雞胸骨。她大概也受夠了自己的笨拙,抿著唇,下了狠心似的雙手將菜刀高高舉起,閉上眼睛一通砍剁劈削。

那只雞被她一頓狂劈亂斬,從砧板上彈進旁邊的水池裏。

她手裏的刀“當啷”落回砧板上,她深深將頭埋進胸口,泥胎木塑般站在案板前。因為頭發遮擋,祁遇川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正要開口,只見一大滴眼淚“啪嗒”落在了砧板上,緊接著,她的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鼻子裏發出壓抑的“嗚嗚”聲。

“你怎麽了?”祁遇川以為她傷了手。

辛霓一愣,淚水漣漣地回頭望去。

這個時候的祁遇川是完全放松的,他的面容略顯憔悴,眼圈微黑,目光有些暗淡。

辛霓內心酸楚得厲害,以至一時半會沒法回答他的問題。

祁遇川看了看她完好無損的雙手,詫道:“你哭什麽?”

辛霓撇著嘴,鼻尖紅紅。她望著他,哽咽了一下,終於哭出聲來,斷斷續續迸出一句話:“我、就是……覺得……這只雞……太慘了!”

話音剛落,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辛霓突然發現祁遇川笑了。

極不著痕跡的一笑,為了掩飾那笑意,他垂下了眼簾。若非他嘴角那微微一動,她甚至不能確定他是笑了。

他直起身,拄著拐杖緩緩走到她身邊,從水池裏撈起那只雞:“幫我按著。”

說著,他手起刀落,幹凈利落地將那只雞料理整齊。

“下班去對面的船是下午兩點,你不要再錯過了。”祁遇川面無表情地開火。

“我不走了。”

祁遇川手頓了一下:“為什麽?”

“我走了,你一個人怎麽辦呢?”辛霓一邊拿小刀刮著姜皮一邊說,“你受傷了,應該有人照顧。”

見祁遇川不出聲,辛霓把一邊的電鍋揭開,證明自己照顧他的誠意:“我煮了菠菜豬肝粥當早點。雞湯中午再喝。”

祁遇川轉過頭,目光入骨入髓地逼視著她:“你留在這裏,你家裏人知道嗎?”

“不知道啊。”

“你不怕他們擔心你?不怕留在這裏有危險?”

她當然怕。昨天的一夜未歸尚可用形勢所逼解釋,今天的這個決定則堪稱任性妄為了。可能要不了多久,李管家就會帶人來接走她,然後她將為這次離家出走付出被永遠禁足的代價。

她原本是要按計劃回城的,早晨路過沙發邊,她見沉睡中的他燒得如同煮熟的蝦米,嘴唇幹得發白開裂,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她一生被保姆、用人環繞,頭一回見旁人貧病交困,無人知影,內心受到極大的沖擊和震動。她燒了熱水,吹溫了一勺一勺喂進他口中,又拿毛巾一遍一遍擦他的額頭、頸部、手心,直到他的臉色恢復,她才去菜市場逐一買來補身的食材。

她最終決定留下來。她並不知道女人一旦開始同情某個男人,就會失去理智,並將永遠在他面前處於下風。

她盛了碗豬肝菠菜粥放去上桌:“你先趁熱吃,我去煮湯。”

祁遇川拄著拐,緩緩移出廚房,繞過餐桌,一點點移去了洗手間。

辛霓買雞時向小販請教過做法,她將雞塊過開水焯了一遍後洗凈,連同蔥姜一並煮開,調小火慢慢熬著。

她出門一看,餐桌上的那碗粥絲毫未動,祁遇川已移去院外。他坐在一張石凳上,修長瘦硬的手上握持著一把雪亮的匕首,他眯著眼睛,瞄準數米外一個簡陋的靶子。瞄準後,他垂下手,揚手而起,將那把匕首飛射而出。匕首直線飛出,精準地貫穿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