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12年,阿裏(第4/6頁)

“這……我就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了。”

“小安,你父親是我遇到過的最無可挑剔的好人,甚至比報紙上宣傳得更好。他不斷自願延長援藏工作的時間,連續在艱苦得出了名的措勤工作了六年,先做縣長,後做縣委書記,走遍了縣裏每一個偏僻的角落,改善那裏的基礎設施,幫助牧民脫貧,維修學校,籌集教育經費,把自己的工資差不多全捐了出去,不讓孩子們失學。他差不多謝絕所有的榮譽,拒絕升遷的機會。他生活得像苦行僧一樣,大部分錢和時間都花在幫助別人身上,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崇拜他的這些品質。可是,我慢慢發現,他真的既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

這個近乎控訴的結論讓左思安完全驚呆了。

她進門以來,看到的差不多是一個幸福家庭的典範,房間布置得溫馨而井井有條,男主人略微沉默,但顧家而持重;女主人友善好客,一看就是賢惠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小妹妹左思齊活潑可愛。她根本沒想到和諧的表象下已經暗流洶湧,不免懊悔剛才沒有堅持吃完飯就回賓館。

她只得艱難地開口:“施阿姨,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可是我跟我父親……已經多年沒有見面,如果他有什麽地方做得不夠好,也許你應該跟他好好溝通。”

“我們沒辦法溝通。到今年7月,我跟他結婚就已經八年了。我用盡各種辦法,想跟他交流,他並沒有表現得冷漠無情,可是他內心始終有一部分封閉著。我不是抱怨他,他從來沒在我面前偽裝成一個開朗的人,當年我就是愛上了他的沉默、他的人品。一起生活這麽久以後,我也沒有對他的人品幻滅,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幾乎已經是一個道德上的完人了。我仍舊敬重他,舍不得他。只不過……我越來越覺得,他根本不在乎我跟小齊。”

左思安盡管滿心不願意插手父親與繼母之間的感情糾葛,可是看著黯然神傷的施煒,也不禁惻然。她正想措辭安慰施煒,施煒突然握起她的手,她微微一驚,幾乎本能地往回縮了一下,然而施煒握得很緊。

“你告訴我,小安,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人嗎?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讓他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頓時屏住了呼吸,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施煒喃喃地說:“對不起,我不是要探求他心底的秘密,我是真的搞不懂他怎麽會這樣。我永遠記得你和他在去措勤的路上相遇的情景,你那麽依戀他,他那麽疼你,看起來真是一個慈愛的好父親,肯為女兒做任何事情。可是後來你們為什麽又再不聯系了。我一提到你,他就沉默不語,起身走開。”

“施阿姨,再提過去的事沒什麽意義。”

“我不是無事生非,小安,我只是想弄明白,這也許也是他不愛小齊的原因啊。”

“不愛小齊?這不可能。”

施煒苦笑:“不要說你不相信,我把這話講給任何認識他的人聽,都不可能有人相信。他一直助養著好幾個藏族孩子,不只是給他們寄錢了事,而是經常寫信跟他們交流,關心他們的生活和學習情況,抽時間去看望他們。他還把其中一個叫格桑的孤兒帶回家撫養了整整四年,直到那孩子考上內地的學校。可是他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卻十分疏遠。”

左思安的腦子亂紛紛的,隔了一會兒才明白施煒說的是小齊而不是她,不覺也苦笑了。

“我們結婚之前,他說不想再要孩子,我能理解,畢竟他自認為年紀大了,再說我當時也有35歲,一樣害怕做高齡產婦,完全同意他這個條件。可是後來我意外懷孕,發現時已經快四個月了。我永遠也忘不了告訴你父親這消息時,他臉色像死人的一樣慘白,想也沒想就說:趕緊去打掉。”

此時左思安的臉色也蒼白了,她呆呆地看著施煒,說不出話來。

“沒有計劃是一回事,孩子來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想放棄做母親的權利。你父親發了很大的脾氣,沒人想象得到平時那樣斯文溫和的一個人,會暴跳如雷,而且毫無道理可講。我害怕極了,完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可母愛一發作,還是硬頂住了。我想一個活潑健康的孩子生下來,他怎麽可能不疼愛。回頭想想,這想法真是天真得好笑。你也看到了小齊,這麽可愛的孩子,見過她的人,沒有不喜歡她的。可從她生下來,她父親就一直表現得很冷漠,不管我怎麽抱怨、懇求,他幾乎從來不抱她,很少跟她玩,跟她總保持著距離。小齊還那麽小,他對她說話的口氣像跟外人說話一樣,親切,講理,就是一點兒也不親熱,弄得小齊一直很怕他。無論我怎麽懇求他,他都不肯打報告調過來,寧可和我兩地分居著。後來就算調到獅泉河鎮來了,也經常外出參與文物調研與保護工作,在家的時間有限。我真的搞不懂,一個會發自內心地關心別人的孩子的善良男人,怎麽會努力跟自己的女兒保持距離?如果他在你小時候也是這樣對待你的,你不可能那樣愛他,他來援藏,你也不會萬裏迢迢從內地趕來看望他,對不對?”